晨露未晞时,青禾已在西跨院的小绣架前坐定。窗棂漏进的微光落在素白的绸缎上,她握着绣花针的手稳如磐石,针尖游走间,一朵含苞的腊梅渐渐成形。这是老夫人特意吩咐的活计,要绣成屏风摆在暖阁,既是认可,也是考验。
“姑娘,老夫人让人送了新的丝线来。”贴身丫鬟春桃捧着锦盒进来,眼里满是欢喜,“听说都是贡品苏绣线,比咱们上次见的光亮多了!”
青禾放下绣针,打开锦盒。十二色丝线在晨光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确是难得的珍品。她指尖抚过宝蓝色的丝线,忽然想起母亲绣帕上的梅花枝干,正是用这种颜色勾勒,遒劲中藏着温柔。“替我谢过老夫人。”她轻声道,眼底却掠过一丝忧虑。
自那日在老夫人面前认亲后,她虽暂留侯府,身份却尴尬得很。老夫人虽承认了她的血脉,却只让她以“远房表亲”的名义住下,平日里做些绣活,既未给名分,也未提为母亲翻案的事。柳氏明面上不敢再苛待,暗地里的小动作却从未断过——送来的布料时好时坏,分配的活计总赶在节骨眼上,连院里的洒扫婆子都敢对她指桑骂槐。
“姑娘别愁,”春桃看出她的心事,一边研墨一边说,“昨儿我去前院送绣样,听见张嬷嬷跟老夫人说,要让您跟着账房先生学记账呢!这可是抬举您的意思。”
青禾握着丝线的手微微一顿。学记账?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侯府的账目向来由柳氏把持,老夫人此举,分明是想让她接触府中庶务。是真心栽培,还是另有安排?她拿起银针,将线头在舌尖抿湿,穿过细小的针孔:“知道了,用心做事就好。”
正说着,柳氏身边的红杏趾高气扬地走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帖子:“青禾姑娘,这是明日赏花宴的帖子。老夫人说了,让你也去见见世面,别总闷在院子里,倒显得咱们侯府小气。”
帖子递得漫不经心,几乎要戳到青禾脸上。青禾接过帖子,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金粉,心里冷笑。赏花宴?柳氏素来爱在贵妇面前炫耀,怎会突然好心让她这个“乡野丫头”露面?怕是想借着宴席让她出丑,好彻底断了老夫人的念想。
“替我谢过柳姨娘好意。”青禾淡淡颔首,语气不卑不亢,“只是我粗通女红,不懂那些宴席规矩,若是失了礼,反倒给侯府丢脸。还是不去了吧。”
红杏撇撇嘴,显然没料到她会拒绝,噎了一下才道:“这可是老夫人的意思,姑娘敢抗命?”
“我并非抗命,”青禾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只是觉得与其去宴席上出丑,不如留在院里赶制老夫人的屏风。毕竟差事要紧,不是吗?”
红杏被堵得说不出话,悻悻地瞪了她一眼,转身扭着腰肢走了。春桃气得直跺脚:“这红杏也太嚣张了!姑娘您别怕,明日我陪您去,看谁敢欺负您!”
青禾摇摇头,将帖子放在桌上:“这宴不能去。柳氏巴不得我在众人面前露怯,咱们偏不上她的当。”她拿起绣花针,继续绣制腊梅,“但也不能让老夫人失望,你去库房看看,有没有素色的杭绸,我另做件衣裳备着。”
春桃虽不解,还是依言去了。青禾看着绸缎上渐渐绽放的腊梅,眼神锐利起来。在这侯府之中,一味退让只会任人宰割,她必须像这寒冬里的梅花,既要耐得住寂寞,也要藏得住锋芒。
次日清晨,青禾果然没有去赏花宴。她坐在窗前赶制屏风,院里却格外安静,连洒扫的婆子都不见踪影。春桃端着茶水进来,脸色发白:“姑娘,前院传来消息,柳姨娘在宴席上摔倒了,说是……说是被您给的香囊绊倒的!”
青禾手里的绣花针“啪嗒”掉在地上。香囊?她何时给过柳氏香囊?“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听说柳姨娘戴着您前几日绣的驱虫香囊,在假山边摔了一跤,崴了脚踝不说,还差点滚进湖里。”春桃急得声音发颤,“现在满院子都在传,说您记恨柳姨娘,故意在香囊里放了不该放的东西,让她头晕脚软……”
好狠毒的计策!青禾捏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柳氏竟不惜自伤,也要栽赃陷害。这若是坐实了,别说留在侯府,怕是连性命都难保。“走,去前院。”她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暖阁里果然一片混乱。柳氏坐在软榻上,捂着脚踝哼哼唧唧,脸上挂着泪痕,看见青禾进来,立刻哭得更凶了:“妹妹怎么来了?姐姐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也不能用这种阴毒手段啊……若不是老天保佑,姐姐今日怕是……”
周围的仆妇们窃窃私语,眼神里的怀疑像针一样扎人。老夫人坐在上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手里捏着那个所谓的“问题香囊”。
“老夫人,”青禾走到堂中,不卑不亢地跪下,“民女听说柳姨娘受伤,特来探望。只是这香囊之事,民女实属冤枉。”
“冤枉?”柳氏拔高声音,指着香囊道,“这香囊不是你绣的?里面的草药不是你配的?我戴了没半个时辰就头晕眼花,不是你搞的鬼是谁?”
青禾抬头看向老夫人,目光清澈:“老夫人请看,这香囊的绣线虽是我常用的,但针脚却与我平日的手法不同。我绣花草惯用缠针绣,针脚细密均匀,而这香囊上的蝴蝶,用的却是平针绣,针脚疏浅,显然是旁人模仿的。”
老夫人接过香囊细看,果然如青禾所说。她年轻时也精于女红,这点差别一眼就能看出。“那里面的草药呢?”她沉声问道。
“我配的驱虫香囊只用薄荷、艾草和丁香,都是温和的草药,绝不会让人头晕。”青禾从容道,“请老夫人让人拆开香囊查验,若是有其他药材,一问便知。”
张嬷嬷立刻上前拆开香囊,倒出里面的草药。除了青禾说的几味,果然混着一些细碎的曼陀罗花粉。“这是曼陀罗!”张嬷嬷脸色一变,“少量吸入便会让人头晕目眩,若是多用,还会致人昏迷!”
柳氏的脸色瞬间煞白,眼神慌乱起来:“不……不是我……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个……”
青禾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心里已有了数,却没有穷追猛打,只是叩首道:“老夫人明鉴。民女虽与柳姨娘偶有误会,却绝不敢行此阴毒之事。想来是有人故意仿冒我的香囊,想挑拨我与姨娘的关系,还请老夫人彻查。”
她给了柳氏台阶,也给了老夫人面子。老夫人何等精明,早已看穿其中关窍,只是柳氏毕竟是侯府的脸面,不好当众发作。“此事定是下人手脚不干净,”老夫人沉声说道,“张嬷嬷,去查清楚是谁换了香囊里的草药,查出来重重责罚!”
柳氏知道这是老夫人给她留了余地,连忙顺着话头道:“老夫人说的是,定是哪个刁奴搞的鬼。妹妹,是姐姐误会你了,你可别往心里去。”
青禾起身行礼,语气依旧平静:“姨娘言重了,只要查清真相就好。只是这香囊之事提醒了我,以后做活计定要更加小心,免得再被人钻了空子。”
离开暖阁时,阳光已透过回廊的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春桃扶着青禾的胳膊,小声道:“姑娘您刚才真是太厉害了!几句话就把柳姨娘的阴谋戳穿了!”
青禾望着庭院里新开的月季,轻轻叹了口气:“这只是开始。柳氏不会善罢甘休,以后的路只会更难走。”她摸了摸发间那支铜丝梅花簪,阿婆说过,越是风雨,越要挺直腰杆。
果然,没过几日,账房先生就找来了麻烦。青禾跟着学记账才三天,他就拿着一本错漏百出的账目让她核对,显然是故意刁难。青禾却不慌不忙,白天跟着先生学算盘,晚上就着油灯研究账本,遇到不懂的就虚心请教府里的老管家,没过几日就把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这里的出入账不对,”她指着账本上的数字对先生说,“上个月采买的绸缎明明是五十匹,账上却记了六十匹,多出的十匹去哪了?还有这笔胭脂水粉的开销,比上个月多了三倍,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账房先生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直冒冷汗。这些账目都是柳氏让他做的手脚,本以为青禾一个乡下丫头看不懂,没想到她竟如此细心。“这……这可能是记账时记错了,我再查查……”
青禾看着他慌乱的样子,没有再追问,只是将疑点一一标记出来:“先生慢慢查,我明日再来核对。只是这府里的账目关系重大,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她转身离开账房,阳光照在她身上,发间的铜簪泛着微光。她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撕开侯府平静的表象,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龌龊与阴谋,终将在阳光下无所遁形。而她要做的,就是像这院中的腊梅,在寒冬中积蓄力量,等待绽放的时刻。
夜深人静时,青禾坐在灯下,继续绣制那幅腊梅屏风。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绸缎上,将半开的梅花照得朦胧而坚韧。她忽然在梅枝下绣了一只小小的蜜蜂,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春桃不解地问:“姑娘怎么突然绣只蜜蜂?”
青禾放下绣花针,看着窗外的月色,轻声道:“因为再冷的寒冬,也总有寻暖的生灵。只要坚持下去,总有春暖花开的一天。”她抚摸着绸缎上的梅花,仿佛看到了母亲温柔的笑脸,看到了阿婆在山坡上种的野菊,看到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脚印。
在这深宅大院里,她或许孤立无援,却从未孤单。母亲的绣帕、阿婆的教诲、身上的坚韧,都是支撑她前行的力量。那些暗潮涌动的阴谋,那些明枪暗箭的算计,终将成为她成长的基石。
屏风上的腊梅渐渐开满枝头,青禾的眼神也越发坚定。她知道,属于她的战场才刚刚开始,而她早已做好准备,用智慧和勇气,在这侯府之中,绣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