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废井院。
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死寂。它位于皇宫最西端,紧邻着废弃多年的旧宫苑和一片据说填埋了无数无名尸骨的乱葬坡。院墙高耸、斑驳,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墓碑。院内,一口被巨大青石板半掩着的废井,黑洞洞的井口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散发着陈腐的泥土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阴寒。
沈青鸾被两个面无表情、如同提线木偶般的粗使太监,粗暴地扔进了院中唯一一间勉强能称之为“屋子”的地方。这甚至不能算屋子,更像一个依着残破院墙搭建的窝棚,屋顶塌陷了大半,墙壁是冰冷的土坯,四处漏风。地上积着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灰尘和腐烂的枯叶,散发着浓重的霉烂气味。角落里,甚至能看到几根森白的、不知是人还是兽的细小骸骨。
“砰!”沉重的、带着铁链的院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落锁。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所有生的气息。
寒冷,比冷宫更甚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冷,瞬间包裹了她。饥饿早已不是绞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虚弱,让她连蜷缩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她躺在冰冷刺骨、肮脏不堪的地面上,如同被遗弃在寒潭底部的破布娃娃。
这里是真正的炼狱。比冷宫更绝望,更彻底。
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炭火。甚至连每日送水的太监都没有。萧彻的旨意是“无旨任何人不得探视”,这等同于将她活埋在此,任其自生自灭,用这至阴至秽之地,彻底磨灭那令他恐惧的“凰影”。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黑暗、寒冷和死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仿佛下一刻就要停止。
沈青鸾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虚弱中沉沉浮浮。身体的温度在急速流失,四肢百骸都僵硬麻木,连指尖都难以动弹分毫。眼前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旋转的黑色雪花,耳边是尖锐的嗡鸣,如同无数厉鬼在嘶嚎。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近乎停滞的意识。父亲的嘶吼(“活着!替沈家看尽他们的下场!”)在脑海中炸响,却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无力。刻在心底的仇敌名字,也仿佛被这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冻结、模糊。
恨意还在,但支撑身体的燃料,似乎真的要耗尽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时——
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幻觉般的暖意,从她紧贴着冰冷地面的胸口传来。
那是什么?
沈青鸾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念,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几乎冻僵的手,摸索向胸口囚衣的内衬。那里,似乎藏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硬硬的东西。
她的手指颤抖着,几乎失去知觉,摸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勾出了一样东西——
一枚温润的、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平安扣。
玉扣只有指甲盖大小,用一根早已褪色、磨损得厉害的红色丝线穿着。玉质细腻温润,即使在这样极致的寒冷和黑暗中,也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暖意,如同寒夜里的最后一粒星火。
指尖触及那温润的刹那,一股汹涌的暖流猛地撞开了记忆的闸门!
她仿佛不是躺在冰冷污秽的地上,而是被拉回了沈府那个阳光明媚的后花园。暖融融的光线洒在身上,空气里飘着甜腻的桂花香。她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下的秋千上,咯咯笑着,小脸兴奋得通红。身后,父亲沈巍温暖宽厚的大掌稳稳地推着她,声音洪亮又宠溺:“鸾儿,抓紧喽!爹爹要推高一点咯!”她清脆的笑声更高了:“再高一点!爹爹再高一点!我要飞到天上去摘星星!”无忧无虑的笑声在暖阳里回荡,与此刻废井院的死寂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那温热的触感,牵引着她的思绪滑向另一个角落——父亲的书房。檀木书架高耸,墨香氤氲在安静的空气里。小小的她踮着脚,好奇地扒着宽大的紫檀书案,案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画满复杂线条的舆图。父亲俯下身,手指点着图上的一个关隘,神情严肃却耐心:“鸾儿你看,这里是雁门关,北狄的铁骑最常从这里叩边。守这里,要扼住‘飞鹰峡’这个咽喉……”她那时还懵懂,只觉得父亲像山一样伟岸,那些陌生的地名和线条在她眼里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偶尔磕磕绊绊背出几句父亲教的兵法口诀,便能换来他爽朗的笑声和揉着她脑袋的夸奖:“虎父无犬女!”
玉扣贴着冰冷的肌肤,那微弱却持续的暖意,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那个五岁生辰的夜晚。烛光在温暖的房间里跳跃,她穿着崭新的小红袄,坐在父亲腿上。沈巍珍重地取出这枚玉扣,亲手为她戴上。玉扣初贴肌肤带着一丝微凉,很快便被父亲的体温和掌心包裹。“鸾儿,这是你祖母留下的。爹爹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愿你一世平安喜乐,无病无灾。”他的眼神深沉,带着一丝她当时看不懂的忧虑。小小的她只觉得玉扣好看,父亲的话温暖,开心地用小手紧紧攥着。“不求大富大贵”……这遥远的祝福,此刻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她满是血污的现实。
骤然间,眼前所有的暖色和墨香被无情地撕裂!刺鼻的血腥味猛地灌入鼻腔!人山人海的刑场,扭曲晃动的血红人影!父亲沈巍被反绑着跪在高台上,浑身浴血,却挺直了脊梁!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望向某个方向(人群中被死死捂住嘴、泪流满面的少女沈青鸾),那嘶吼声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狠狠撞入她的灵魂深处:“鸾儿——!活着!替沈家看尽他们的下场——!!”刽子手雪亮的鬼头刀高高举起,刺目的寒光一闪——“爹——!!!”一声凄厉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沈青鸾干裂的喉咙深处,如同血箭般喷薄而出!这声嘶喊耗尽了她在幻境中的所有力气,也瞬间将她从记忆的漩涡中狠狠拽回现实!
“呃……咳咳咳……”
废井院冰冷污秽的地面上,沈青鸾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如同离水的鱼。剧烈的呛咳让她蜷缩成一团,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早已枯竭的五脏六腑,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冰凉的泪水混合着嘴角咳出的血沫,在肮脏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污迹。
她回来了。从温暖如春的回忆,回到了这比地狱更冰冷的现实。
胸口那枚小小的平安扣,紧紧贴着她冰冷的肌肤,那微弱却顽强的暖意,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牢牢系住了她即将飘散的魂魄。父亲最后的嘶吼,在耳边反复回荡,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她濒临崩溃的心防上。
“活着……替沈家看尽他们的下场……”
死?不!她不能死!她怎么敢死?!
仇恨如同被重新点燃的地狱之火,混合着父亲遗言赋予的力量,在她冰冷的身体里轰然燃烧起来!这股力量如此狂暴,甚至暂时压倒了饥饿和寒冷带来的极致虚弱!
她不能死在这里!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腐烂!她的仇人还在高堂之上!沈家的血海深仇还未昭雪!父亲的眼睛,还在天上看着!
求生的意志,从未如此刻般强烈!
沈青鸾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她大口喘息着,贪婪地汲取着这污浊空气中微薄的氧气。目光,在黑暗中艰难地逡巡。
水……她需要水!没有食物或许还能撑几天,但没有水,她很快会真正脱水而死!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窝棚外,那口被巨大青石板半掩着的、黑洞洞的废井!
井!有水!
希望的火苗瞬间点燃!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覆盖。那石板如此巨大,以她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挪动分毫!而且,井下是什么情况?有水吗?有毒吗?深吗?
她死死盯着那井口,如同濒死的旅人盯着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求生的本能和极度的虚弱在她体内激烈地交战。
就在这时——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寂静如死的废井院中清晰无比的滴水声,传入她的耳中!
声音……似乎是从井口方向传来的!
沈青鸾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用尽所有残存的听力去捕捉。
“滴答……滴答……”
是的!是滴水声!虽然缓慢,但确实存在!而且,声音的来源……似乎不是井底深处,而是……井壁?!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划过她的脑海!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手脚并用地向井口爬去。每移动一寸,都耗尽她积攒的所有力量,枯草和碎石硌着她的手肘和膝盖,留下道道血痕。但她不管不顾,眼中只剩下那口井!
终于,她爬到了巨大的青石板边缘。石板与井沿之间,有一道不规则的缝隙。她将脸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石板边缘,侧耳倾听,同时努力向缝隙内望去。
缝隙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但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却更加清晰了!而且,她似乎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湿气的凉风,从缝隙中透出!
水!真的有水!而且很可能是从井壁缝隙中渗出的活水!源头可能就在离井口不远的地方!
狂喜瞬间淹没了她!有水!她就有活的希望!
可是……怎么取到水?
缝隙太小,手伸不进去。石板太重,她挪不动。
沈青鸾的目光,急切地在周围黑暗中搜索。最终,落在了窝棚角落那堆腐烂的枯叶和垃圾上。她记得被扔进来时,似乎瞥见里面有一截……断裂的、中空的植物茎秆?像是某种枯死的芦苇杆?
她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爬回角落,在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里翻找。冰冷僵硬的手指被尖锐的枯枝划破也毫无知觉。终于,她摸到了一截约莫半臂长的、干枯中空的芦管!
就是它!
她紧紧攥着这根救命稻草般的芦管,再次爬回井口。小心翼翼地将芦管一端,通过石板缝隙,努力探入井壁内侧,朝着滴水声传来的方向。
一次,两次……角度不对,够不到。她调整着姿势,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终于!她感觉到芦管的另一端,触碰到了湿滑的、布满苔藓的井壁!而且,似乎有冰冷的水滴,溅落在了芦管的端口!
沈青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如同沙漠中干渴的旅人,颤抖着将芦管的另一端含入口中,用力一吸——
一股极其微弱、冰冷刺骨、带着浓重土腥味和苔藓气息的水流,顺着芦管,流入了她干渴得如同火烧的喉咙!
虽然味道恶劣,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这无疑是生命之水!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之泉!
她贪婪地、小口地吸吮着,如同吮吸着最甘甜的琼浆玉液。冰冷的井水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那令人发狂的干渴,也仿佛给这具濒临枯竭的身体注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生机。
身体依旧冰冷僵硬,饥饿依旧如同野兽啃噬,废井院的阴森死寂依旧如同沉重的枷锁。
但沈青鸾蜷缩在巨大的青石板旁,紧紧握着那根救命的芦管,胸口贴着那枚带着父亲最后祝福的平安扣,眼中那簇名为“生”的火焰,在经历濒死与回忆的淬炼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顽强,更加幽深!
她活下来了。在这真正的绝境里,凭借着一点微弱的滴水声、一根枯死的芦管、一枚温润的玉扣,以及刻在骨血里的仇恨与父亲的遗命,她又一次从地狱的边缘爬了回来!
废井院困不住她!萧彻的恐惧压不垮她!林晚晴的毒计杀不死她!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窝棚破洞屋顶外那方狭窄、灰暗的天空。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如同淬炼了千年的寒冰,又如同即将燎原的星火。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