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日子，在毒羹事件后，陷入了更深的死寂与严寒。林晚晴的报复来得直接而残酷——每日的份例彻底断绝。殿门如同被铁水焊死，再无人迹。寒风裹挟着雪沫，从破洞的屋顶和窗棂无孔不入，将破殿变成巨大的冰棺。饥饿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沈青鸾的五脏六腑，寒冷则如同附骨的毒针，一点点冻结她的血液。
沈青鸾蜷缩在枯草堆里，单薄的囚衣硬得像冰壳，嘴唇干裂出血，眼窝深陷，脸颊瘦削得只剩下嶙峋的轮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白雾，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身体的虚弱是真实的，濒临极限的。但她的头脑，却在极致的匮乏和寒冷中，被淬炼得如同冰雪般清醒锐利。
她清楚林晚晴的盘算：用饥饿和寒冷，将她无声无息地耗死在这被遗忘的角落。她也知道皇帝萧彻的心思：他既因“女帝命格”的预言忌惮她，又因她沈家的“谋逆”和自身的帝王尊严，绝不愿再踏入这象征他“污点”的冷宫一步。他躲在暗处窥视，如同秃鹫，只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等待死亡？不。她要逼他现身！
沈青鸾的目光，缓缓扫过这冰冷死寂的囚笼。最终，落在了墙壁上那只她亲手刻下的寒雀上。孤鸟栖枯枝，爪下已藏锋。这刻图，是她心境的写照，也是她唯一的武器。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冰层下燃烧的火焰，在她心中升起。
她要制造一个“凶兆”！一个足以震动深宫、让笃信天命鬼神之说的萧彻坐立难安、不得不亲自前来查看的“凶兆”！一个指向他内心深处最恐惧之物——“女帝命格”——的凶兆！
机会，在她日复一日的极度饥饿中悄然来临。
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绞痛和空虚感再次猛烈袭来。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她蜷缩着身体，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就在这阵剧烈的生理反应中，她感到喉头一阵腥甜。
沈青鸾眼神一凛。
没有犹豫。她猛地侧过身，对着冰冷肮脏的地面，剧烈地干呕起来！她刻意压抑着声音，却让身体的痉挛显得更加痛苦和真实。同时，她暗中用牙齿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一股浓郁的铁锈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
“哇——！”
她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呕吐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口混合着少量胃液、更多的是鲜红刺目血液的呕吐物，被她“艰难”地吐在了面前冰冷的地砖上！
暗红的血沫在污浊的地面洇开，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妖异之花，触目惊心！
这还不够。
沈青鸾喘息着，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她的目光“无意”地扫过自己身下垫着的、那堆早已污秽不堪的枯草。在枯草边缘，有一小块相对干净些的、她之前用来包裹冻硬馒头的破布——此刻，它看起来更像一块简陋的月事布。
她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指，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将那块破布从枯草堆里“拖”了出来。动作间，她刻意让布片边缘沾染上一些枯草上的污迹，更关键的是——她用沾染着自己舌尖鲜血的手指，在那布片中央，用力地、反复地擦拭了几下！
一块沾染着暗红污迹（污迹中央是新鲜的、尚未完全干涸的鲜红血痕）的“月事布”，就这样“不经意”地遗落在了她刚刚呕吐出的那滩血污旁边！
做完这一切，沈青鸾仿佛彻底虚脱，蜷缩回角落，闭上了眼睛，只留下沉重而痛苦的喘息。但她的耳朵，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殿外的一切声响。
死寂，被一声尖锐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鸣般的惊叫打破！
“血！好多血！天啊——！”是负责每日送水（唯一未被断绝）的老太监那惊恐万状的声音。他刚推开殿门一条缝，就看到了地上那滩刺目的血污和旁边遗落的“血布”！
老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水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浑浊的水流了一地。他如同见了鬼魅，连滚爬爬地尖叫着逃走了：“废后……废后吐血了！还……还……小产了？！秽气！大秽气啊——！”
这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沉寂的深宫激起了千层浪！
“冷宫秽气冲天！废后沈氏呕血不止，身下见红，疑是……秽乱宫闱，暗结珠胎又遭天谴小产！”
这个爆炸性的、带着浓浓不祥色彩的流言，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虫，以惊人的速度在宫闱间疯狂蔓延！其劲爆程度和带来的恐慌，远超之前的“疯癫”谣言！
“秽乱宫闱”？在冷宫？与谁？“暗结珠胎”？谁的种？“呕血小产”？这是何等凶戾的征兆？！尤其是“秽气”、“天谴”这样的字眼，在笃信鬼神天命的宫人心中，无异于平地惊雷！
椒房殿内。林晚晴听到心腹宫女的密报，先是震惊，随即是狂喜！秽乱？小产？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她立刻添油加醋，命人将流言往更不堪、更凶险的方向引导，坐实沈青鸾“淫邪秽乱，招致天罚”的罪名，恨不能立刻将其挫骨扬灰！
然而，这流言传到皇帝萧彻耳中时，却如同最毒的蝎尾针，狠狠扎进了他心底最恐惧的角落！
“呕血……身下见红……秽气……天谴……”萧彻独自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根本不信什么秽乱宫闱！冷宫如同铁桶，一只公苍蝇都飞不进去！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钦天监正使赵无妄那张神神叨叨的脸，是那个如同梦魇般的预言：
“紫微黯淡，凰影压龙……此女命格贵不可言，恐……夺鼎之兆！”
呕血？身下见红？这不正是妇人生产之兆的扭曲映射吗？！“秽气”、“天谴”？这分明是上天对他未能及时铲除这“祸胎”而降下的警示！是那“凰影”即将破壳而出、逆天改命的凶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萧彻！他坐不住了！他必须亲眼去看看！看看那个该死的女人，到底在搞什么鬼！看看那所谓的“凶兆”，是否真的应验在那“女帝命格”之上！
“摆驾！去冷宫！”萧彻猛地站起身，声音因压抑的恐惧和暴怒而微微颤抖，眼中是骇人的杀意，“朕倒要看看，这‘秽气’究竟从何而来！”
沉重的帝王仪仗，第一次打破了冷宫门前死一般的寂静。
明黄的华盖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禁卫森严。萧彻裹着厚重的玄黑貂裘，脸色铁青，在宫人战战兢兢的簇拥下，踏入了这座他厌恶至极、视为污点的破败宫殿。
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萧彻厌恶地皱了皱眉，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角落蜷缩的身影，以及——她身前地面上那滩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血污，和旁边那块刺眼的、带着鲜红血痕的破布！
沈青鸾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动了。她艰难地抬起头，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张苍白如鬼、毫无血色的脸。她的眼神空洞、迷茫，仿佛失去了焦距，嘴唇干裂，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微弱呜咽。她看起来虚弱到了极点，仿佛下一刻就要油尽灯枯。
然而，就在萧彻冰冷的目光扫过墙壁上那只寒雀刻图的瞬间——
沈青鸾那双原本空洞迷茫的眼睛，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快如闪电的、充满讥诮与冰冷恨意的光芒！如同深潭下蛰伏的毒蛇，吐出了信子！
这光芒稍纵即逝，快得让萧彻几乎以为是错觉。沈青鸾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奄奄一息、神志不清的模样，甚至因为寒冷和虚弱，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但萧彻的心，却如同被那只寒雀的利爪狠狠抓了一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错觉？不！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绝不是濒死之人该有的眼神！那眼神……冰冷，清醒，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嘲弄的洞悉！她在嘲弄谁？嘲弄他的恐惧？嘲弄这所谓的“凶兆”？
“陛下……”随行的大太监小心翼翼地请示，目光扫过地上的血污，带着询问。
萧彻没有理会。他死死盯着沈青鸾，试图从她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上再找出任何破绽。然而，除了痛苦和虚弱，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难道……真是错觉？是这满殿的“秽气”和那该死的预言影响了他的心神？
不！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女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凶兆！
“搜！”萧彻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给朕仔细搜！看看这‘秽气’之源，到底藏了什么腌臜东西！还有……”他猛地抬手指向墙壁上那只寒雀刻图，眼中杀机毕露，“把那邪祟的刻图，给朕刮了！一点痕迹都不许留！”
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冲入殿内，粗暴地翻检着本就空无一物的枯草堆和角落。另两名侍卫则拿着匕首，对着墙壁上的寒雀刻图，狠狠地刮削起来！石屑簌簌落下，那只孤傲的寒雀和下方那四行充满不屈意志的诗句，在冰冷的刮擦声中迅速变得模糊、残破，最终化为一片狼藉的刻痕。
沈青鸾蜷缩着，身体随着刮擦声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将脸深深埋进枯草里，无人看见的角落，她的牙齿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浓郁的血腥味。
那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愤怒！是刻骨的仇恨在身体里奔涌咆哮！
萧彻冷眼看着这一切，看着侍卫们徒劳无功的搜查，看着墙壁上那只碍眼的寒雀化为乌有。他心中的疑云和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因为沈青鸾那瞬间的眼神和此刻看似“痛苦”的颤抖，变得更加浓重。
他找不到直接的证据，但这满地的“凶兆”和那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让他本能感到威胁的气息，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
“传旨，”萧彻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在死寂的冷宫中回荡，“罪妇沈氏，秽乱宫闱，招致天谴，秽气冲撞宫闱！自即日起，移至西苑废井院！无旨，任何人不得探视！违令者，斩！”
废井院！那是比冷宫更不堪的存在！位于皇宫最西边荒僻的角落，据说曾填埋过无数宫人尸骨，阴气森森，是真正的人间地狱！比冷宫更隔绝，环境更恶劣！
这不仅是流放，更是萧彻在用最极端的方式，试图用“至阴至秽”之地，来镇压他心中那无法言说的、对“女帝命格”的恐惧！
侍卫粗暴地将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立的沈青鸾从枯草堆里拖了起来。
在被拖出冷宫大门的那一刻，沈青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侧过头。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那面被刮得面目全非的墙壁，扫过那片曾经刻着寒雀和诗句、如今只剩一片狼藉的地方。
寒风卷起她凌乱的发丝，露出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冰冷、破碎、却又带着一丝奇异解脱和更深沉恨意的弧度。
废井院？地狱吗？很好。地狱空荡荡，那她便去填满它！寒雀的痕迹可以被刮去，但刻在骨血里的名字和仇恨，只会在这更深的地狱里，淬炼得更加锋利！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