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妆风云(1 / 1)

康熙三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寅时三刻,云瑞躲在垂花门后数麻雀,忽见宣旨太监的杏黄补服扫过青砖。她踮脚张望时,绣鞋沾了廊下未扫的炮仗红屑。

石府正院铜胎珐琅香炉青烟未散,司礼监掌印太监已带着十二名蓝翎侍卫鱼贯而入。石文炳正白旗补服上的江崖海水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三夫人瓜尔佳氏鬓边的点翠钿子堪堪扶正,二姨娘赵佳氏腕间的伽楠香串已缠住玉嫣瑟瑟发抖的指尖。

“圣躬金安——“尖利的通传刺破雕花窗棂,鎏金鹤形烛台齐齐震颤。石文炳领着女眷鱼贯跪在青砖第七道暖缝上,朝珠垂落处恰压着去岁澎湖捷报抵京时的爆竹残屑。小太监捧着的黄绫面圣旨徐徐展开,织金云龙纹掠过玉嫣新染的丹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福州将军、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炳,忠勤素著,克襄王事。今择尔嫡长女瓜尔佳氏玉嫣,温恭懋著,德容兼备,赐婚皇太子爱新觉罗·胤礽。着于本月二十三日吉时入京待年,钦哉。“

石文炳三跪九叩的闷响惊起檐下铁马,昨夜誊抄的《金刚经》残页被风掀起,未干的“应无所住“四字正笼在香炉青烟里。

玉嫣怀中藏着的《牡丹亭》残卷突然滑落半寸,洒金笺上“则为你如花美眷“的戏文,正叠在圣旨“待年“的满文朱批上。

西厢房窗台上晒着新采的木蝴蝶,在接下来的许多时日,云瑞总爱趴在那儿数花瓣,忽见三夫人养的狸奴窜上太湖石。她学姐姐平日的模样掷香囊逗猫,却把珐琅暖炉碰翻在地,滚烫的香灰在青砖上烫出个月牙痕。

“格格这是心火旺。“老郎中捋须切脉时,云瑞偷瞄他腰间晃动的药葫芦——与玉嫣给她装蛐蛐的鎏金罐子真像。汤药端来那刻,她故意打翻半盏,褐色的药汁在雪帕上泅出的哭脸倒与她此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进宫前的最后一晚,夜风裹着夜来香钻进罗帐,云瑞数着帐顶流苏忽地坐起。赤足踩过冰凉的青砖,去年生辰玉嫣送的五彩缨络还挂在镜台,此刻珠串映着月光,愈发显得寂寥。

原想与姐姐好好道别,去时方知玉嫣已被爹爹先一步唤了去,只得信步走向书房。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玉嫣裙角的并蒂莲纹掠过书房门槛。三夫人独坐外间,手中念珠转得飞快,檀木珠子磕在案几上的脆响,惊得云瑞缩回探进门的脚尖。雕花窗棂漏出零星光晕,云瑞只得贴着冷墙根挪步。夜风忽地卷起杏色裙裾,缠住廊角未熄的青铜烛台,铁马叮当声里,父亲那句“当断则断“似冰锥扎进耳膜。她踉跄后退时踩碎了瓦当边的陶铃,春虫的私语霎时死寂。耳畔尤是玉嫣腕间银铃骤响——那对嵌着东珠的铃铛,还是去岁上巳节她亲自为姐姐挑的。转过垂花门的刹那,发间珊瑚簪勾住紫藤枯枝,坠地时裂成三瓣,恰似祠堂暗格里那枚褪色的合欢佩——玉嫣及笄那年,曾将它系在长生树最高的枝头。

后院的更鼓声中,她摸黑寻到长生树。三夫人曾说过,那棵长生树是她出生那日父亲亲手为她种下的,每年在她生辰当日便会差遣府里下人在树上系满长生带,红带绿叶相得益彰,映得长生树生机勃勃。五月正直春暖花开时,方一步入便是花香满园,尤其墙角那两株夜来香,如下更是开得娇艳欲滴。有风吹拂而过,带着浓郁的花香兜头兜脑地扑过来。

云瑞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全身上下的疲惫与倦意随着缕缕花香消失殆尽。长生树自她出生时就种下,下月便正值十二年,虽算不上参天大树,却也高壮茂盛。她曾与玉嫣约定,每年生辰,便会一同系一条长生带。传说系一条长生带在树枝上,是与树同寿的意思。今日来得仓促,于是便将手帕取出,踮着脚系在枝上。月光将新系的白绢帕照得通透,帕角用茜草汁描的石榴花,还是姐姐教她调的胭脂色。忽见树根处闪着银光——半枚缠着红线的银铃半埋土中,铃舌刻着的“嫣“字缺了最后一笔,恰似她们练字时总写不好的“安“字。

五月二十三日,宫中的浩荡队伍,包括执礼大臣、太监和宫女,齐聚石府门外,手持仪仗,等待着。场面铺张至极,尽管并非迎接妃嫔入宫,康熙皇帝仍念及石文炳长年领兵驻守江南,为民生安定和天下大同立下汗马功劳。因此,玉嫣此行赐嫁太子,其仪仗规格甚至比一般宫嫔更为奢华。

一时间,石府的荣耀达到了顶峰。

随着花炮的炸响和鼓乐的齐鸣,这难得一见的盛况吸引了街道两侧站满了前来观看和送行的官员与民众。

由于入京路途遥远,石文炳带领一支亲信队伍,负责将仪仗队护送到杭州边界,随后由京城来的将领继续护送进京。他面色严肃地骑马在前,而玉嫣则坐在马车内,含泪与家人告别。

遵循礼仪,玉嫣不能言语,只能在临行前伸出手来,在云瑞头上轻轻抚摸几下。吉时一到,仪仗和宫人便浩浩荡荡地向京城进发。

云瑞目送着仪仗队渐行渐远,大街上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她依旧站在那里。她把长命锁捂在心口,金锁暗格里藏着的银杏叶硌得生疼——那是玉嫣临行前夜,趁她装睡时偷偷塞进来的。

这一天天气极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她将目光定格在天边,春末初夏的阳光透过薄云,照得人眼花缭乱。

后有一日,正值暮春醺醺然的午后,鎏金戗脊与翠色琉璃瓦折射出碎金与翡翠交织的辉光。云瑞立在朱甍碧瓦间,看宫娥的杏子红裙裾扫过玉阶残雪,听金丝笼中画眉百啭千声。檐角垂落的铜铃在寒风里摇晃,碎金般的光斑在她鞋尖明明灭灭——方知那方寸间跃动的浮光,终是照不进毓庆宫后殿的万字纹窗棂。******************************************************

云瑞将满十二岁的消息才透出风声,西跨院的抄手游廊便悬起了十二对茜纱宫灯。三夫人特意着人从库房取出康熙二十二年御赐的琉璃灯——灯罩上錾刻的青云托日纹,恰与云瑞襁褓时那道裂云金芒相映成趣。小丫鬟们偷捏面团时沾了满手胭脂色,原是照着玉嫣往年的法子,用甜菜汁染了寿桃尖,皆是盼着能在小格格生辰当日多讨些彩头打赏。

石文炳护送玉嫣的仪仗尚未返程,三夫人已将生辰宴操办得风生水起。六月初六这日,八仙桌上供着鎏金寿星像,两侧的青玉烛芯裹着米粒大的龙涎香——还是云瑞周岁时御赐的贡品,金匮里统共只存着三钱。待撤了席面,三进院里早已搭起金丝楠戏台,玲珑班的水袖掠过鎏金鹤形灯时,惊得檐角铁马齐鸣——这是杭州城最红的戏班,上月刚在巡抚府唱过全本《麻姑献寿》。

三夫人扶着云瑞的赤金璎珞落座主位时,八仙椅上的缠枝莲纹锦垫还带着日头的余温。赵佳氏特意将林姨娘让到临水的方位,好教她怀里熟睡的福泰离戏台锣鼓远些。《天女散花》的梵音才起,台上天女的水袖正扫过“绿柳枝洒甘露“的唱词,泥金飘带卷起千层雪浪,恰似她出生那日撕破杭州阴云的金芒。风过鎏金鹤形灯,将飘带末梢的银箔吹作纷纷扬扬的碎雪,恍惚间竟真像是天花坠满三千界。

“...催祥云驾瑞彩速赴佛场!“天女旋身抛出七彩璎珞时,云瑞颈间的赤金项圈应声而颤。去年此刻,玉嫣总会在这句唱词里偷塞给她糖莲子,用茜草染红的指甲轻点她鼻尖:“瞧瞧,这'瑞彩'二字可不就是咱们二姑娘的彩头?“

云瑞挨着三夫人坐在紫檀圈椅上,新上的杏仁茶腾起白雾,氤氲了戏台边的缂丝屏风。云瑞盯着屏风上模糊的麻姑献寿图,忽见玉嫣惯坐的紫檀凳边垂着半截杏红流苏——原是去年她们偷剪了幕布穗子编的同心结,此刻正在穿堂风里孤零零地晃。。

最末的一句唱词刚停,台子上两根带子在身后飘荡流转,好像御风而行的样子,接着又是一个‘鹞子翻身’,两根带子便一直保持‘套环’纹样,又惹得台下一阵赞叹。

云瑞心思早已不在戏台上,只是见众人兴致正浓,只得在这陪着听曲。戏台正巧搭在水桥边,一旁种的石榴树正是开花时节,石榴花大色艳,榴花似火,一阵风过,树头上的石榴花便洋洋洒洒抖落下来,飘得满园满地皆是。石桌上摆了茶水果脯,被落下来的石榴花这样一番点缀,愈发衬得相得益彰。

《天女散花》的余音尚在梁间萦绕,戏台四角的鎏金烛台忽地齐齐转暗。云瑞正要去够案上的蜜渍金桔,忽闻三通鼓响如惊雷裂空,十六盏琉璃灯霎时大亮——但见赵云白蟒翻飞间跃出幕帷,素缨枪尖银芒挑碎西厢檐角悬着的琉璃檐铃,寒光恰刺穿十六盏灯烛迸溅的光瀑,枪缨红穗扫过冰鉴升腾的凉雾,在雕花窗棂投下血刃似的残影。

那武生旋枪腾挪时,白靠下摆的江崖海水纹漾起银波,盔顶红缨扫过台前鎏金鹤形灯,惊得灯罩錾刻的青云纹都颤了三颤。一记鹞子翻身,枪花挽出满月清辉,台侧乐师将铜钹猛地一扣,竟震得云瑞腕间金铃与赵佳氏鬓边步摇同频共振。

“好!“云瑞忍不住拍手叫出声来。赵佳氏手中的茶盏突然一晃,几滴碧螺春溅在青砖上,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她慌忙用绢帕去拭,却见那武生一个回身,枪缨扫过烛火,带起一串金红色的光点,宛如除夕夜与玉嫣在庭院里放的小烟花。

云瑞看得入神,台上赵云忽使一招回马枪,枪尖正挑落檐角悬着的琉璃灯。那灯罩不偏不倚落在云瑞膝头,映出内壁刻着的《心经》小楷——原是康熙二十二年她出生时,石文炳请高僧开光的古物。此刻经文字迹透过琉璃映在武生银甲上,竟似给他披了满身梵文金甲。

赵佳氏却突然咳嗽起来,三夫人忙递过帕子。云瑞回头时,正看见二姨娘望着戏台出神,手中的帕子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但很快,台上赵云又一个漂亮的亮相,云瑞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过去,全然没注意到赵佳氏异常的神色。

戏台上的铜锣声戛然而止。云瑞手中的蜜饯金桔滚落在地,十八盏琉璃灯忽地齐齐摇曳,将赵云银甲照得明灭不定。石文炳玄色官袍挟着夜露寒气踏入庭院时,戏台四角的绛纱灯笼竟无风自燃,火星溅在武生白靠的江崖海水纹上。

“护着女眷!“三夫人霍然起身,腕间翡翠镯在案几磕出裂冰般的脆响。林姨娘怀中的福泰突然啼哭,赵佳氏绣鞋绊住杏色裙裾,裂帛声混着士兵铁甲铿锵,惊得梁间宿燕撞向万字纹窗棂。

“好个忠肝义胆赵子龙。“石文炳抚过腰间佩剑,剑穗上坠着的台湾珊瑚珠正映着火光,“戏文里七进七出救幼主——“他靴尖碾碎台边散落的银杏叶,“戏外怎就成了洪门逆党?“

武生白蟒袍襟在挣扎中散开,露出截玉色脖颈。两名亲兵反剪他双臂时,他忽地仰头长笑,笑声清越如银枪破空:“好个忠君爱国的石都统!“束发银冠应声而裂,青丝散落如泼墨,发间竟缠着根褪色的杏红流苏——与云瑞妆奁里那截一般无二。

石文炳朝珠突迸,翡翠主珠滚过青砖缝里的茶渍,正停在《长坂坡》戏本的“汉“字上。武生被拖行经过云瑞面前时,忽地偏头望来,凤目里跳动着戏台残火,唇边梨涡深得能盛住檐角滴落的月光。云瑞腕间金铃无风自颤,与台上残破的铜钹同声嗡鸣。

“押入地牢。“石文炳剑鞘叩地,震落戏台边鎏金鹤形灯。燃烧的灯油漫过武生散落的发丝,将他最后那抹笑靥镀成琥珀色的永恒。

亲兵皮靴踏碎残灯的脆响渐远,檐角铁马仍在惊颤。三夫人攥着云瑞的手突然一紧,羊角灯昏黄的光晕里,赵佳氏鬓边东珠步摇的流苏已缠作乱麻。林氏怀中的福泰突然呛咳起来,哭嚎声惊得池中新绽的粉荷轻颤着坠露。

“爹爹......“云瑞轻扯石文炳的箭袖,指尖触到他袖口暗纹的澎湖潮汐图。石文炳驻足回首,鎏金甲胄映着残火,惊飞歇在芭蕉叶上的流萤。他抬手欲抚女儿发顶,却见指间沾着戏台燃尽的降真香灰,终是缩回袖中:“且去歇着,万事有爹。“

三夫人厉声喝令拆台时,武生遗落的素缨枪正斜插在太湖石间。仆役们拖着焦黑的戏服残片经过,云瑞嗅到股熟悉的沉水香——原是那件烧毁的白靠上,竟熏着与玉嫣闺阁相同的香方。

子时的骤雨突至,云瑞拥着玉簟纱衾,听雨点砸在新荷上如羯鼓疾催。忽有紫电劈开层云,霎时照亮拔步床边挂着的桃木太岁符——去岁浴佛节,玉嫣在灵隐寺执着她手系上这符时曾说:“你属虎,明年正冲值年太岁......“惊雷碾碎余音,琉璃灯将窗外狂舞的梧桐枝影投在粉墙上,支离破碎似鬼魅魍魉的利爪。

“本命年犯太岁,太岁当头坐......“她望着帐顶百子图里嬉闹的婴孩,檐角铁马忽地齐声嘶鸣。惨白电光中,武生遗落的银冠被暴雨冲进回廊,冠上夜明珠幽光正映着《长坂坡》残页的“忠“字,墨痕似要刺穿雨帘。那“忠“字末笔的飞白处,赫然沾着抹胭脂色——与玉嫣及笄礼时染的指甲一般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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