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文炳六月初六将戏班的人一概押走后,过了将近十日才满脸疲惫地回到府上。他不说,众人也不敢问。三夫人随在他身边多年,心里自然晓得事情的轻重,当晚便吩咐下去,府邸众人不得私下妄议,不得对外宣张,如有违者,杖责五十赶出石府,行事作风刚毅果决,令云瑞十分钦佩。
那日后,府邸上下虽一派祥和无恙,但压抑沉闷的气氛却持续了好一阵子。廊下新换的湘妃竹帘全数撤了青穗,连林姨娘房里的黄莺都移了笼——原是那鸟儿总在黄昏啼唱《牡丹亭》的调子,教三夫人听见蹙眉说了句“聒噪”。
七月,透蓝的天空看不见一丝云,水桥旁的石榴花铺了满地,花瓣边缘卷曲如焦纸,仿佛被无形的火舌舔舐过。云瑞经过时嗅到一丝异香,似是陈年艾草混着南海沉水香——这味道她只在父亲书房暗格里那匣台湾贡香中闻过。池中白荷开得也蹊跷,本该并蒂的双莲皆成孤朵,倒像是被夜风硬生生撕开了魂。
水桥旁转过两个梳双丫髻的小丫鬟,前头那个捧着雕红漆食盒,盒角粘着片金箔,日光下泛着戏台妆匣的浮光。后头跟着的端着对鎏金拨浪鼓,鼓柄缠着杏红流苏——那流苏结法精巧,云瑞恍惚记得去岁浴佛节,玉嫣在灵隐寺古柏下教她编过同样的样式。
“六月初六那晚,你可在场?”捧食盒的丫鬟突然驻足,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食盒缝隙里卡着的半片金箔。云瑞瞥见那金箔纹样奇特,似蟠螭又似缠枝,倒与父亲朝服补子的江崖海水纹十分暗合。
同伴吓得托盘一歪,鼓柄流苏扫落池中:“作死呢!三夫人立的规矩...”
“我昨儿给书房送冰碗,瞧见老爷案头压着张残破戏单...”她突然扯开袖口,露出腕间红绳系着的半枚琉璃纽扣,“那武生被拖走时,袖口崩落这物件——你可记得去岁中秋,大小姐那件雀金裘丢了的盘扣?”
云瑞心头一跳。玉嫣那裘衣原是御赐的珍品,丢扣后竟不寻不问,只淡淡说了句“旧物终归留不住”。此刻那琉璃扣浸在池水里,折射出的光斑恰映在鼓面,将鸳鸯翎羽染成诡异的靛青色。
“这可是要诛九族的罪过!“食盒猛地一颤,莲纹酥险些从描金缠枝纹的瓷盘里滚落。
“听说月初就结案了,下牢的下牢,砍头的砍头。”接着听她又是一声叹息:“可惜了那个样貌俊俏的武生了。”
二人又同时叹出一口气,才急急忙忙提步离去。
七月的蝉鸣撕扯着凝滞的空气,水桥洞壁的阴影里,云瑞将双足浸在池中。石榴花瓣打着旋儿掠过脚背,艳色被烈日烤得失了水分,蔫蔫地浮在水面,倒像妆奁里褪了色的胭脂。
两个丫鬟的私语随荷风飘来时,她正摩挲着香囊的流苏。蜀锦缎面针脚细密,唯独末端绣得稍显凌乱,收尾处还勾着根金线——这金线光泽与毓庆宫年节赏下的宫花如出一辙。
云瑞睁开眼睛,将泡在水池里的脚放到岸旁的一个石头上晾着,目光却停留在池子里,视线的终点,正停在一朵浮在水面上,飘飘荡荡的石榴花上。
多年来,石文炳一直领兵驻守在江南,与京城相距遥远,却能得康熙如此的器重,实则是因为江南一带一直都是满清皇帝的心腹大患。清朝入关以来,想要实现满蒙汉一体,然而江南汉风盛行,汉文化大盛,同时白莲教,反清复明党羽多出自江南。虽迨至康熙之世,清势已盛,明朝忠烈亦死亡殆尽,二三遗老,见大势已去,无可挽回,欲留根苗于后代,故以反清复明之宗旨结为团体,创立出了洪门一派。
康熙十八年、十九年,皆有人以“朱三太子”之名谋划造反,他们扯起故国旗号,拥立亡皇后裔,起兵对抗朝廷。虽统被清兵镇压伏法,但“朱三太子”的名号却成为了一种抗清的有力号召,令当今圣上十分头疼。
坊间传闻如夏日的蝉噪,总在瓦檐巷角间嗡嗡作响。云瑞倚在水桥洞壁,听池水将丫鬟们的私语裁成零碎片段。那些关于洪门、关于朱三太子的传说,原是深宅女儿不该触碰的禁忌,偏生她自幼伴着父亲案头的台湾海图长大,连描红用的字帖都是誊抄的《防海辑要》。
石文炳的书房总萦绕着特殊气息——硝石混着沉水香的凛冽,那是他彻夜批阅洪门案卷时,为提神焚的台湾贡香。云瑞记得去岁冬至,曾瞥见案头摊着幅人像画,画中男子着前明制式的缠枝莲纹道袍,眼角一点朱砂痣艳如凝血。父亲发现她偷看,当即用澎湖捷报盖住画像,朱批的“就地正法“四字透过宣纸,将朱砂痣的位置洇成个狰狞的血洞。
尤记得那夜石文炳的靴声碾碎月影时,云瑞正趴着窗棂出神。“爹爹?“回头时,父亲已立在垂花门下。月光将他朝服下摆的褶皱照得沟壑分明,像是被无形的手攥出万千心事。他袍角沾着诏狱特有的阴湿气,拇指新添的灼痕泛着靛蓝幽光——这颜色她在武生的水袖里见过,据说是用台湾靛草与琉球螺钿混制的珍稀染料。
“灵隐寺求来的,你要随身戴着。“石文炳将扣着鎏金小锁的香囊交到她手里,锁面蟠螭纹的龙须断茬还泛着新硎的银光。
池面忽地漾起涟漪,惊散并蒂莲的倒影。窗外的石榴花似被风惊着,簌簌飘落。“月圆则亏...“他话音未落,腰间玉佩突然坠地,“忠勤“二字在青砖上磕出细纹。云瑞蹲身去拾,瞥见父亲靴底沾着几粒暗红铁砂——去岁查封洪门暗桩时,那些淬毒的箭镞上正是这般螺旋纹。
夜风掠过池面,送来丝缕焦苦气。云瑞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他玄色官服融进夜色时,袍角翻飞处隐约露出点朱砂色——恰似那株异色莲的花蕊,在月光下洇成台湾舆图的形状。
而今那抹朱砂色仿佛重现眼前。戏班武生被拖走时,云瑞躲在垂花门后,看见他散乱的衣襟里滑出半截杏红流苏——那结法精巧,与玉嫣及笄礼上用的禁步穗子如出一辙。更蹊跷的是,父亲那日回府后,书房暗格突然多出个鎏金匣子,匣面还沾着戏台常用的金箔碎屑。
“他们图的是这个?“云瑞无意识绞着香囊流苏,忽觉内里平安符的厚度异常。对着日光细看,黄符纸隐约透出墨线勾勒的轮廓,似船非船,倒像父亲珍藏的施琅舰队阵型图。她想起那晚戏班唱的《单刀会》,关云长横槊赋诗时的眼神,与父亲月下独坐的身影莫名重合。
池面“扑通“一声,惊得云瑞险些松手。原是那异色莲的花瓣不堪重负,坠下一片珊瑚色的残萼,在水面旋出个诡异的涡纹。只隐约有一种风雨欲来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迎面扑来。
搭在石头上的双脚已然晾干,云瑞捡起旁侧的鞋子穿好,低头瞥见被水冲上岸边的石榴花朵,颜色依旧艳丽却已然没了半点生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后面,还有一句叫花满则衰,她觉得此时此刻倒是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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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三年九月二十三日,京城来旨,命石文炳复补正白旗汉军都统,即刻赴京面圣。石文炳领旨谢恩,于第二日赴京任命。
康熙三十三年十一月七日,石文炳于任命归家途中病逝,时年四十七岁。
那一日,副将将石文炳的棺樽送回石府时仍悲痛不已,扶棺数度痛哭。
石府一霎之间弥漫了悲痛气息。二姨娘得知消息后当即病倒,在榻上足足养了月余才勉强见好。四姨娘日日以泪洗面,若非福泰年纪还小,便真要上了那清灵台剃度皈依佛门。三夫人虽伤心断肠,然石府不能一日无人主持打理,只能强撑着身子将大殓操办妥当。
云瑞将自己反锁屋内,既不哭也不闹,却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任凭府邸众人如何劝说也不肯开门。如此过去几日,直到石文炳入殓当日,三夫人命下人正要强行破门之际,她总算将门打开,着一身孝服走了出来。她面白如纸,体形消瘦,虚弱得像秋日池塘里的一支残荷。她缓步走到棺樽前,最后看了父亲一眼,只见父亲容貌安详似熟睡一般,才退到三夫人身后。
时辰一到,封棺下葬,入土为安。忽然有冰凉落在云瑞面颊上,一会子便化成了水滴,带着温气顺着滑落脸庞。云瑞木然地探出指尖在脸颊上触了触,只觉得湿润了一片,究竟是泪水还是雪水已然分不清了。她抬起头,仰望天空上飘落的簌簌飞雪,由着它们飞入眼眶,滑落眼角。
康熙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九日,迎来了这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大殓后第十五日,北风卷着细雪粒子砸在石府的白幡上,将“当大事“三个墨字刮得支离破碎。府门外响起六百里加急驿马特有的銮铃声——那是八旗塘报独有的规制,马蹄铁包着软木,踏在青石板上闷响如丧钟。
宣旨太监的杏黄补服扫过满地纸钱,怀中黄绫圣旨的织金云纹映得满室生辉。石文炳的灵位突然晃了晃,震落几粒香灰,正覆在“正白旗汉军都统“的漆金字样上。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都统石文炳,忠勤夙著,海疆砥柱。戎机赞画,闽浙安澜;甲胄躬擐,台澎奏凯。今闻溘逝,朕心怆然...“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满室檀烟。
当听到“谥号悫敏”时,三夫人手中的念珠突然绷断,菩提子滚过康熙亲题的“忠勤懋著”匾额下方。《清会典》载:“行见中外曰悫,应事有功曰敏”,这“忠诚勤勉”的定论,与他一生征伐何其相称。可正因相称,才更似一道冰冷的敕令,将那血肉模糊的峥嵘岁月,都囫囵封入了这两个方正的字格中。赐银万两的恩旨被寒风卷着,在鎏金鹤形烛台投下扭曲的影。
太监前脚刚跨出门槛,后脚便有户部差役抬着樟木箱鱼贯而入。庭院老石榴树“咔嚓“折断枯枝,惊起寒鸦掠过“赐谥诰命“的素帏,将“悫“字撕开道狰狞的裂口。
听闻京城来旨意的时候,云瑞正在灵前整理石文炳的遗物。跪坐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指尖抚过樟木箱泛着幽光的铜扣。父亲素来不喜奢靡,这口陪他辗转闽浙的旧木箱,边角处的雕花早被海风蚀得模糊,锁鼻上还留着去年澎湖战役时磕碰的凹痕。她轻轻掀起箱盖,常服上熟悉的沉水香混着若有似无的硝石味扑面而来——这是父亲校阅水师火炮时惯染的气息。
五封家书整齐地摞在杭绸包裹的官服之上,最上方的信封钤着玉嫣独有的缠枝莲纹印,朱砂印泥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光。唯独压箱底那封素白书套格外蹊跷,云纹缎面分明是福建官驿特供的加急文书封套,用的漳州剑麻混着牡蛎灰浆的料子,防潮的腥咸里还裹着丝缕焦苦。她凑近细嗅,那焦痕恰在火漆封印处洇成暗褐色云团,像是有人用文火细细燎烤过。
“怪道父亲要藏在常服底下...“云瑞用银簪轻挑封口处翘起的缎缘,内衬的桑皮纸脆得惊人,簌簌落下几点朱砂碎屑。这让她想起去岁惊蛰,父亲彻夜焚烧文书时,书房窗棂透出的绛色火光,混着珊瑚焦香的味道三日不散。彼时她只当是水师密报,如今细看,碎屑中竟夹杂着鎏金箔的残片——这般规制,断不是寻常军报该有的。
窗外忽地卷起朔风,将案头宣纸吹得哗啦作响。云瑞慌忙去按,却见那空书套被风掀开的内侧,隐约显出个指甲盖大小的“誊“字墨痕。这是父亲批阅要紧公文时的习惯,凡需密呈御览的急件,皆用此字替代朱批。她心头突地一跳,那日扶棺痛哭的副将,玄色铠甲下摆分明沾着同样的朱砂碎屑,在雪地里拖出蜿蜒的赤痕。
“姑娘,该添炭了。“门外突然响起丫鬟的叩门声。云瑞手一颤,书套落回箱底,恰盖住常服袖口一道新鲜的裂口——那裂痕边缘焦黑卷曲,倒像是被火铳迸溅的火星灼穿的。
指尖触到冰凉的水渍,云瑞茫然四顾,才发现灵前铜盆已盛满月光。那轮十六的圆月浸在水里,被涟漪揉成破碎的白练。父亲月下说的“月满则亏“忽在耳畔炸响,她发狠似的将铜盆掀翻。“阿玛...“一声呜咽挣破喉间锁链,云瑞蜷在满地狼藉里,任泪水将妆花粉彩冲出道沟壑。
康熙三十三年的隆冬,风雪飘飘,纷纷扬扬地普天降落。鹅绒似的大雪几乎没有停歇过,一下就整整下了一个冬天。皑皑雪幕中,云瑞着一身素色孝服缓慢地从前厅外的两颗老松后转出来,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头发和衣服上,倒像是替她添了几分点缀。她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两眼空空地扫过院内,满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风,白色的几案。冷风吹过,似有一阵呜咽之声响起在耳边。
大殓的素幡尚未撤尽,石府门前的石狮又被泼了层簇新的金漆。云瑞跪在厅堂冰凉的金砖地上,听宣旨太监的靴跟碾过父亲最珍视的《台湾海防图》——那图是施琅亲赠,去岁父亲还指着澎湖列岛教她识潮汐,如今朱砂勾画的岛屿已被血渍浸成模糊的赤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都统石文炳忠勤体国,功在东南。其女玉嫣柔嘉维则,特赐五月初八与太子完婚。念及石卿新丧,骨肉离析,着次女云瑞即日入宫,以慰太子妃思亲之苦...“太监的嗓音刮过灵前长明灯,将“祥瑞“二字咬得格外重。云瑞忽然记起,父亲焚烧文书时,灰烬里曾飘出半张残破的星象图,上面“紫气东来“的朱批与此刻圣旨的云龙纹如出一辙。
三夫人颤抖的手几乎托不住圣旨。云瑞盯着织金云纹间“祥瑞天成“四字,恍然惊觉自己生辰那日的裂云金芒,早已被钦天监写成奏折里的“天降嘉兆“。所谓“入宫相伴“,不过是把石家女儿嵌进皇权织锦的经纬——正如父亲书房那幅《澎湖战图》上,台湾珊瑚缀成的星斗终究要镶进紫禁城的穹顶。
“瑞儿...“三夫人夜半叩门时,怀中紧裹着父亲常穿的箭袖戎装。她抽出一卷《闽海风物志》,书页间夹着施琅亲笔的潮汐推算表,“宫里规矩森严,遇事多看潮信,进退须合天时地利。“
破晓时分,云瑞踏上宫轿。轿帘垂落前,晨光刺破云层,她忽然读懂父亲那句“月满则亏“——石家女儿注定要成补天的五彩石,去填皇权更迭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