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站在永宁侯府朱红大门外时,布鞋的缝隙里还嵌着两千里山路的尘土。秋风卷着巷口的落叶掠过她的裤脚,粗布裙摆上打了好几块补丁,洗得发白的布料在这朱门高耸的侯府前,显得格外寒酸。她攥紧了怀里的旧布包,掌心被硬物硌得发疼,那是阿婆临终前塞给她的东西——一块刻着“沈”字的羊脂玉佩,和一封泛黄的信。
三日前,青石村的老槐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阿婆躺在吱呀作响的土炕上,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气若游丝:“禾丫头……去京城……找沈从安……你是……永宁侯府的嫡女啊……”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滑落,“这玉佩……信……都是你娘留的……”
阿婆咽气时,窗外的山风呜咽着穿过窗棂,像极了十五年前那个雪夜。青禾至今记得,襁褓中的自己被裹在单薄的被褥里,扔进了青石村口的柴房,是上山拾柴的阿婆把她抱回了家。这些年,阿婆靠纺线织布拉扯她长大,从不说她的来历,只在她追问时叹着气说:“你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直到弥留之际,才揭开了这个藏了十五年的秘密。
“让开让开!哪来的叫花子,敢堵侯府的门?”尖锐的呵斥声打断了青禾的思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挥着手里的马鞭,三角眼上下打量着她,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赶紧滚!要是惊了府里的贵人,仔细你的皮!”
青禾挺直脊背,将布包揣进怀里,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找永宁侯沈从安,我是他的女儿。”
“女儿?”管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侯府的小姐金尊玉贵,哪会是你这村野丫头的模样?再胡言乱语,我可就不客气了!”他扬起马鞭就要抽来。
青禾没有躲,只是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举到他面前:“你看这个,认得吗?”
玉佩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沈”字的刻痕里积着些微灰尘,却掩不住精致的雕工。管家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凑近了仔细看了半晌,又惊又疑地上下打量着青禾,手忙脚乱地收了马鞭:“你……你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朱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青禾跟着管家穿过雕梁画栋的门楼,脚下的青石板光可鉴人,映出她局促的身影。庭院里草木葱茏,假山流水相映成趣,与她住了十五年的土坯房简直是两个世界。可这富贵荣华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让她想起阿婆说过的话:“城里的人心,比山里的冰棱还冷。”
正厅里檀香袅袅,暖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主位上坐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人,面容儒雅却带着几分疏离,正是永宁侯沈从安。他左手边坐着个珠光宝气的妇人,凤钗斜插在鬓间,嘴角噙着得体的笑,眼神却透着精明,正是沈从安的继室柳氏。下首的少女穿着石榴红的罗裙,梳着精致的双环髻,胸前挂着的金项圈上镶嵌着鸽血红的宝石,正娇声说着什么,逗得柳氏眉开眼笑——那是柳氏的女儿,沈柔。
青禾的目光落在沈柔的金项圈上,瞳孔微微一缩。阿婆藏着的那幅旧画里,她生母穿着嫁衣,胸前就戴着一模一样的项圈。画里的女子眉眼温柔,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背景正是这侯府的庭院。
听到脚步声,三人同时转头看来。看到青禾的模样,沈从安捻着茶盏的手指顿了顿,柳氏嘴角的笑容僵在脸上,沈柔则夸张地捂住鼻子,娇蛮地喊道:“娘,哪来的穷酸丫头?身上好臭!”
柳氏立刻拍了拍沈柔的手,嗔怪道:“柔儿不许无礼。”转头看向青禾时,眼神却冷了下来,“这位姑娘看着面生,不知来侯府有何贵干?”
青禾站在厅中,粗布裙摆扫过光洁的地砖,留下淡淡的灰痕。她没有看柳氏,目光直直地望向沈从安,一字一句道:“父亲,女儿青禾,回来了。”
“父亲?”沈从安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放下茶盏,茶水溅出杯沿,“你……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青禾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双手捧着递上前,“这是我娘留下的信,阿婆说,您认得她的字迹。”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十五年前,您把刚满月的我丢在青石村,是阿婆把我养大。如今阿婆去世,我来讨三样东西:我娘的嫁妆,害我性命的公道,还有本该属于我的身份!”
“放肆!”柳氏猛地拍案而起,珠钗随着她的动作晃动,“满口胡言!当年夫人难产,孩子生下来就没气了,怎么可能是你?你这丫头,定是受人指使来骗钱的!来人啊,把她给我拖出去!”
“我娘不是难产!”青禾厉声反驳,眼神像淬了冰,“信里写得清清楚楚,她是被人害的!”
“你有什么证据?”柳氏冷笑一声,步步紧逼,“空口白牙就想攀附侯府?我看你是活腻了!”
青禾没有退缩,猛地掀起左边的衣袖,露出肩头那朵栩栩如生的梅花胎记。胎记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花瓣纹路清晰可见:“柳夫人既然说我娘难产而亡,那这胎记,您怎么解释?我娘信里说,我左肩有朵梅花胎记,是沈家血脉的印记,老夫人当年亲手为她点的守宫砂,后来竟在我身上长成了胎记的模样,这事,侯府的老人应该都知道!”
柳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沈从安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他死死盯着青禾肩头的胎记,手指紧紧攥着椅柄,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匆匆跑进来,神色慌张地喊道:“老爷,夫人,靖王殿下驾到!”
“靖王?”沈从安和柳氏都是一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慌乱。靖王萧玦是当今圣上最倚重的弟弟,战功赫赫,权势滔天,只是三年前在边关坠马伤了腿,从此便深居简出,极少踏足朝臣府邸,今日怎么会突然到访?
众人来不及细想,慌忙起身迎出去。青禾被挤到角落,看着沈从安和柳氏满脸堆笑地往外走,沈柔则紧张地整理着裙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得体。她悄悄将信折好揣回怀里,握紧了那块玉佩,心里清楚,这或许是她唯一能讨回公道的机会。
侯府门前,一顶乌木轮椅停在台阶下。轮椅做工精致,扶手处雕刻着暗龙花纹,椅背上搭着一件玄色披风,边缘绣着银线流云。轮椅上坐着的男子身着玄色锦袍,玉带束腰,墨发用一根玉簪束起,半边脸藏在披风的阴影里,只能看到线条分明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的左腿裤管空荡荡的,显然是残疾了,可那周身散发出的迫人气势,却比在场任何一个健全男子都要强烈。
这就是靖王萧玦。青禾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阿婆曾跟她说过,京城有位王爷,打仗很厉害,是个大英雄。只是没想到,这位英雄竟成了这般模样。
“不知殿下驾临,臣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沈从安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到了极点。
萧玦没有看他,目光淡淡扫过侯府众人,最终落在了被挤在角落的青禾身上。那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的冷意,仿佛能看穿人心:“这位是?”
柳氏连忙上前一步,挡在青禾身前,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回殿下,是乡下跑来的一个骗子,不知天高地厚想攀附侯府,臣妇正准备把她赶出去呢,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莫怪。”
“骗子?”青禾猛地从柳氏身后站出来,直视着萧玦,毫不畏惧他身上的威压,“民女青禾,永宁侯府嫡长女。求殿下为我作证,这玉佩与胎记,是否作假!”她再次举起那块刻着“沈”字的玉佩,声音清亮,回荡在侯府门前。
所有人都被她的举动惊呆了。沈从安脸色铁青,柳氏气得浑身发抖,沈柔更是尖叫道:“你疯了!敢在王爷面前撒谎!”
萧玦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又扫过青禾肩头未及遮掩的胎记,指尖轻轻敲着轮椅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秋风卷起他的披风一角,露出他冷冽的眉眼:“沈侯,”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女儿的胎记,你总该认得。”
沈从安冷汗涔涔,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
“他不认得,我认得!”沈柔见父亲支吾不清,急得跳了出来,指着青禾骂道,“这胎记是她自己画的!她就是个村姑,根本不是侯府的人!我才是爹爹唯一的女儿,是永宁侯府的嫡小姐!王爷,你快把她抓起来!”
萧玦的目光落在沈柔身上,眼神冷得像冰:“嫡庶尊卑,岂容你一个小辈置喙?”他转回头,看着青禾,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本王倒觉得,这丫头眼神清亮,性子直率,比某些养在温室里的娇花有趣多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清晰地传遍在场每一个人:“沈侯,既然这位姑娘有信物有印记,不妨先让她留下。是真是假,查一查便知。本王今日来得巧,正好也想看看,永宁侯府的‘公道’,究竟是何模样。”
青禾望着轮椅上的男子,心头忽然一暖。秋风卷起她的发丝,她迎着萧玦审视的目光,挺直了脊背。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在这侯府的战争,正式开始了。而这位素未谋面的靖王,或许会成为她复仇路上,最意想不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