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二十四年,正月初一。天未明。
京城新年的第一缕天光尚未刺破厚重的铅云,凛冽的朔风已如同裹挟着冰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巍峨的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厚重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如同巨兽冷漠地咧开嘴,吐出一支渺小、褴褛、死气沉沉的队伍。
沈青鸾紧紧裹着赵尚仪昨夜送来的那件半旧的靛蓝色粗布棉袄,冰冷的布料勉强隔绝着刺骨的寒意,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绝望。她单薄的背上,用撕开的床单牢牢缚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母亲苏氏。苏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轻飘飘的,像一片随时会被寒风撕碎的枯叶。沈青鸾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是冻得硬邦邦、覆着薄冰的官道,每一步都伴随着脚踝镣铐冰冷沉重的摩擦声和粗粝铁链拖拽的哗啦声,如同死亡的丧钟,敲击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
两名押解的差役,一个满脸横肉,眼露凶光(王虎),另一个则佝偻着背,神情麻木,仿佛只是具行尸走肉(老张)。他们不耐烦地催促着,手中的水火棍不时虚戳着沈青鸾的背脊,呵斥声在空旷的荒野里显得格外刺耳:“磨蹭什么!快走!天黑前赶不到驿站,有你好受的!”
赵尚仪穿着同样朴素的灰色棉衣,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脸上脂粉未施,显得憔悴而疲惫,却依旧维持着一种端庄沉静的气度。她步履沉稳地跟在沈青鸾身侧,目光始终关切地落在苏氏身上,不时低声提醒沈青鸾:“孩子,当心脚下……慢些,稳些……夫人受不得颠簸。”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在寒风中如同一缕微弱的暖息。
队伍末尾,还跟着一个同样戴着沉重镣铐、形容枯槁、不住咳嗽的年轻书生(杜文谦)。他是因文字获罪,一同流放北疆的。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小刀,无情地切割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沈青鸾的耳朵和脸颊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嘴唇裂开数道血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背上母亲的重量仿佛有千斤,每一次颠簸都让她心如刀绞,生怕那微弱的气息就此断绝。脚下的镣铐磨破了单薄的裤腿和脚踝的皮肉,鲜血渗出,很快在刺骨的寒冷中冻结,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刺痛。
“娘……娘您撑住……鸾儿在……”沈青鸾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体,不让背后的母亲受到更大的震动。汗水浸透了里衣,又在寒风中迅速结冰,贴在后背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颤。视线因体力透支和刺骨的寒风而阵阵发黑,她只能死死盯着前方差役模糊的背影,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的双腿。
午时,官道旁一处背风的土坡下。差役终于允许短暂歇息。沈青鸾几乎是瘫软在地,小心翼翼地解下背上的母亲,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苏氏依旧昏迷,脸色灰败如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沈青鸾颤抖着手,从贴身最里层掏出赵尚仪给的那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老山参片,轻轻掰开母亲的嘴唇,用唾液小心地将参片压在舌下。
“夫人气息更弱了。”赵尚仪蹲在一旁,眉头紧锁,眼中是真切的忧虑。她伸出带着薄茧、却依旧温暖的手指,搭在苏氏冰冷的手腕上,凝神细探片刻,脸色愈发凝重:“脉象虚浮散乱,元气耗损过剧……这风寒邪气已入脏腑,参片也只能吊住一口气,若不能及时寻到避风处取暖用药……”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锥刺进沈青鸾的心脏。
沈青鸾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猛地抓住赵尚仪的手腕,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声音嘶哑绝望:“尚仪!求您!求您想想办法!鸾儿……鸾儿什么都愿意做!”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赵尚仪反手轻轻握住沈青鸾冰冷颤抖的手,掌心传来的暖意异常清晰。她目光沉静而坚定,如同磐石:“孩子,莫慌。只要尚仪还有一口气在,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夫人……看着你们母女有事。”她转头看向那两个正就着冷水啃干饼的差役,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卑微的恳求笑容,声音温婉:“王差爷,张差爷。您二位行行好,看看这日头也正了,前面驿站怕是赶不及。能否……寻个破庙或避风的山洞,让这可怜的母女俩歇歇脚,生堆火取取暖?这老夫人眼看着……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这大年初一的,若真出了人命,路上也晦气不是?耽搁的时辰,奴婢这里……还有些许散碎银子,权当给二位爷打点酒水驱驱寒。”
她说着,极其自然地从袖中摸出两块约莫一两的碎银,悄悄塞进王虎手里,动作隐蔽而熟练。
王虎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又斜睨了一眼气若游丝的苏氏和面无人色的沈青鸾,脸上横肉抖动了一下,不耐烦地哼道:“真他娘的晦气!行了行了!前面三里地,拐进小路有个废弃的山神庙,破是破了点,好歹能挡点风!赶紧的,歇半个时辰,生火可以,别他娘的给老子把庙点了!”看在银子的份上,他勉强松了口。
赵尚仪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谢差爷体恤!您二位真是菩萨心肠!”
废弃的山神庙。残垣断壁,蛛网遍布,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个底座。寒风从四面破洞呼啸灌入,但比起旷野,终究多了一丝屏障。沈青鸾在赵尚仪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将苏氏安置在角落里一处相对干燥、铺了些枯草的地方。
赵尚仪动作麻利地指挥着同样疲惫不堪的杜文谦:“杜公子,烦请帮忙寻些干柴来,要快!”她自己则迅速从随身的小包裹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铁盒,打开,里面竟是一些火石、火绒和一包用油纸包着的、碾成粉末状的深褐色草药。
“这是驱寒固本的药散,奴婢在宫里时常备着的。”赵尚仪一边解释,一边手脚利落地生起一小堆火。跳跃的火光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映照着她沉静专注的侧脸,也映照出她鬓角被汗水濡湿又冻住的发丝和眼底深藏的疲惫。这一刻,她那端庄中带着坚韧、临危不乱的形象,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异常可靠。
她用小铁碗盛了点干净的雪,放在火上融化,待水温热后,小心地舀出一点,混合着那深褐色的药散,轻轻搅匀。然后,她扶起苏氏的头,用极其轻柔、近乎专业的手法,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进去。她的动作耐心而细致,没有一丝嫌弃和敷衍,仿佛照顾的不是一个肮脏垂死的流放犯,而是自己至亲的长辈。
“夫人,喝一点……喝了就好了……”赵尚仪的声音低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同最温柔的催眠曲。
沈青鸾跪坐在一旁,看着赵尚仪专注而温柔的侧影,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火光下闪烁,看着她因长时间保持喂药姿势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心中的戒备和疑虑,在这绝境中、在这份无微不至的“雪中送炭”面前,如同被暖阳照射的薄冰,正在一点点、难以抑制地融化。
一丝暖流,伴随着那苦涩的药味,悄然流入她早已冻僵的心田。或许……或许她真的错怪了这位赵尚仪?或许皇后娘娘……真的还念着沈家一丝旧情?或许这世上,并非全是落井下石的豺狼?
“咳咳……”苏氏在药汁的刺激下,微弱地咳嗽了几声,眼皮似乎极其沉重地颤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没有醒来,但那灰败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和药力的作用下,似乎……真的回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
“娘!”沈青鸾惊喜地低呼一声,扑到母亲身边,紧紧握住那只依旧冰冷的手。这一次,她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回握之力!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赵尚仪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疲惫却欣慰的笑容,她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看向沈青鸾的目光充满了“慈爱”与鼓励:“看,有转机了!孩子,别灰心,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心里记挂着你,她舍不得的!”她将剩下的药散仔细包好,塞进沈青鸾手中:“这药散你收好,每日早晚,用温水化开,喂夫人服下。记住,千万别断了。”
沈青鸾紧紧攥着那包救命的药散,感受着那残留的、属于赵尚仪掌心的微温,看着母亲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迹象,再看向赵尚仪那张因疲惫和烟灰而显得格外真实、充满关切的脸庞……心中那堵坚冰筑起的心墙,轰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感激、依赖、愧疚……种种复杂的情绪汹涌澎湃,瞬间淹没了她。
“赵尚仪……”沈青鸾的声音哽咽,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前所未有的真诚依赖,“大恩不言谢……鸾儿……鸾儿此生铭记!”
赵尚仪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如水:“傻孩子,说什么谢。同是天涯沦落人,守望相助是应该的。”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沈青鸾因激动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那枚温润的平安扣在火光下若隐若现。她的眼神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和满意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她的视线又落回苏氏身上,充满了“忧心”:“只是这流放路漫漫,夫人这身子骨……唉,咱们得想个更稳妥的法子才行。明日,我去跟那两个差役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雇辆最简陋的板车……”
火堆噼啪作响,温暖的火光暂时驱散了庙宇的阴寒和死亡的阴影。沈青鸾依偎在母亲身边,感受着那微弱的生机,听着赵尚仪低声与杜文谦商量着明日如何与差役周旋、如何节省体力的话语……一种久违的、近乎虚幻的安心感,如同暖流包裹了她疲惫不堪的身心。她紧绷的神经,在这份“依靠”和母亲的微弱好转中,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
她闭上眼,将脸贴在母亲冰冷的手背上,心中默默祈祷:娘,您一定要撑住!只要您活着,只要赵尚仪还在身边……再苦再难的路,鸾儿也一定能走下去!
庙外,寒风依旧在旷野上肆虐呼号,卷起漫天雪尘。庙内,火光摇曳,映照着三张疲惫却因一丝渺茫希望而暂时平静下来的面孔。流放之路的残酷画卷,在赵尚仪那无微不至、富有人格魅力的“关怀”下,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温情的薄纱。然而,这温情之下涌动的暗流,那枚被觊觎的平安扣,那脆弱的生命之火,以及那通往北境苦役营的漫漫长路,都预示着,这片刻的喘息,不过是暴风雪来临前,短暂的、虚幻的宁静。
(第十一章风雪夜归人(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