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二十三年,隆冬。腊月廿三,小年夜。
京城稀薄的年节气息,被呼啸的北风撕扯得支离破碎。零星的爆竹声,淹没在镇北侯府上空那沉甸甸、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数月来,北境的军报如同催命的符咒,带来的皆是雁门关被围、粮草断绝、伤亡枕籍的噩耗。皇帝萧启显沉疴难起,朝堂之上,主和派的气焰嚣张跋扈,弹劾沈巍“刚愎自用、贻误战机、致使边关糜烂”的奏章,雪片般堆满了御案。
暖阁内,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侵入骨髓的寒意。沈青鸾坐在母亲苏氏的病榻前,像一尊凝固的玉雕。苏氏深陷在昏睡中,瘦骨嶙峋,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沈青鸾一遍遍用温水浸润母亲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这是维系她与这摇摇欲坠世界唯一的纽带。徐静姝在一旁默默递着温热的帕子,秀丽的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小姐!小姐不好了!”春桃的身影如同被狂风卷落的叶子,跌跌撞撞撞开暖阁的门,小脸惨白如纸,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而变调,“宫里……宫里来人了!好多……好多穿着黑甲的兵!把……把整个侯府都围了!他们……他们闯进来了!”
“轰——!”沈青鸾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她猛地站起身,眼前瞬间发黑,扶住冰冷的床柱才勉强稳住身形。来了!比预想中更快,更凶戾!那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斩落!
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尖锐的痛感刺穿了眩晕,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与撕裂心腑的剧痛。眼神在刹那间淬炼得锐利如寒刃,扫过同样脸色煞白的徐静姝:“徐姐姐,守好母亲!无论外面天翻地覆,绝不开门!春桃,跟我走!”
那纤细单薄的身躯骤然挺直,如同雪地里即将迎向风暴的青竹,蕴含着孤绝的力量。她大步流星,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冲向了那吞噬一切的漩涡中心。
侯府前院,肃杀如修罗场!
数十名玄甲禁军手持利刃,将偌大的庭院围得水泄不通,冰冷的甲胄反射着冬日惨淡的天光,寒气砭骨。为首之人,身着刺目的绯色麒麟服,面白无须,一双阴鸷的眼如同秃鹫般扫视着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仆役。角落里,沈三爷等几个远房族人缩成一团,脸上挂着惊惧,眼底却闪烁着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大太监高德海展开一卷明黄的圣旨,尖利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镇北侯沈巍,拥兵自重,刚愎自用,拒纳和议,致令雁门关失守,三镇军民惨遭屠戮,损兵折将,丧师辱国!更兼暗通北狄,图谋不轨,罪证确凿!其行径,上负皇恩,下愧黎庶,实乃十恶不赦!着即褫夺镇北侯爵位,收回丹书铁券,抄没家产!其妻苏氏、其女沈青鸾,即刻收押,听候发落!钦此——!”
“暗通北狄……图谋不轨……十恶不赦……”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青鸾的灵魂上!血液在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冷!父亲……一生忠勇,血染疆场,最终竟被泼上如此肮脏污秽的罪名!这泼天的冤屈!这无耻至极的构陷!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并非来自沈青鸾,而是来自她身边跪着的母亲,诰命夫人苏氏!这声嘶吼仿佛用尽了她生命中残存的全部气力,带着母兽护雏般的绝望与滔天的愤怒!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按着她的仆妇,身体踉跄着向前扑去,枯瘦的手指直指虚空,仿佛那里站着构陷她丈夫的魑魅魍魉,嘶哑的声音泣血般控诉:“奸贼!尔等构陷忠良!沈家……沈家世代忠烈!青鸾她还只是个孩子!侯爷他……他在边关浴血……你们……你们这群……”
“噗——!”急怒攻心,一口滚烫的鲜血如同利箭,猛地从苏氏口中狂喷而出!刺目的猩红溅落在冰冷污浊的青石地砖上,绽开一朵朵绝望的花!她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双目圆睁,死死瞪着那无形的仇敌,随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娘亲——!!!”沈青鸾肝胆俱裂,发出杜鹃啼血般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在母亲的头颅即将重重磕上冰冷地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垫住了她。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鲜血瞬间浸透了她的前襟,怀中母亲的身体迅速变得冰冷、僵硬(深度昏迷),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
“娘!娘你醒醒!你看看鸾儿!你别吓我!”沈青鸾紧紧抱着气若游丝的母亲,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她吞噬。家没了,爹生死不明背负千古奇冤,现在连娘也要被夺走了吗?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
场面一片混乱。高德海皱紧了眉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麻烦。死个罪眷,尤其死在宣旨现场,终究晦气。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那个温和而带着悲悯的女声,如同暗夜中突兀亮起的一盏孤灯,再次穿透喧嚣响起:
“高公公,且慢。”赵尚仪带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宫女,步履沉稳地穿过如狼似虎的禁军,来到场中。她看了一眼沈青鸾怀中昏迷不醒、面如金纸、胸前血迹斑斑的苏氏,端庄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震惊、痛惜与不忍。她转向高德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皇后娘娘心慈,闻此变故,万分忧心,特命奴婢前来照拂。苏夫人此乃急怒攻心,痰迷心窍,气血逆冲之危象!若不及时施救,恐立时便有性命之虞!高公公,可否容奴婢先行施针,稳住夫人心脉?娘娘懿旨,沈巍之罪尚未株连亲族致死,若夫人此刻殒命于圣旨之下,于陛下仁德圣名……恐有微瑕,亦非社稷之福啊。”
赵尚仪的话语绵里藏针。抬出皇后,点明“仁德”圣名,更暗示苏氏若当场暴毙对皇帝声誉和朝局稳定不利。高德海虽权势熏天,却也深谙其中利害,尤其涉及中宫。他阴沉着脸,权衡片刻,不耐烦地挥挥手:“既是皇后娘娘懿旨,赵尚仪请便!动作快些!圣命不可违!”
“谢公公体恤。”赵尚仪立刻蹲下身,动作迅捷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古朴的针囊,银针在她指间闪烁着寒光。她神色凝重,手法却精准老练,在苏氏人中、内关、涌泉等几处要穴快速下针。几针下去,苏氏原本微弱欲绝的气息,竟真的奇迹般地稍微平稳了一丝,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至少那口将断未断的生气,被强行吊住了。
沈青鸾死死抱着母亲,如同守护着世间仅存的珍宝,泪眼模糊地看着赵尚仪施针。心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恨这吃人的世道,恨那构陷父亲的魑魅!更充斥着无边的恐惧——怕母亲就此撒手人寰!而对眼前这个出手“相救”的赵尚仪,她心中只有冰封般的戒备与深深的疑虑!皇后的慈悲?在这污浊的朝堂,会有无缘无故的善心?她一个字都不信!但她不敢动,更不敢阻止!此刻,赵尚仪手中那几枚冰冷的银针,是吊住母亲性命的唯一稻草!她只能死死抓住,哪怕明知这稻草连着的是万丈深渊!
赵尚仪收针,用一方洁净的素帕擦了擦手,对沈青鸾露出一个充满“安抚”意味的、近乎慈祥的笑容:“孩子,莫怕,夫人心脉暂时稳住了。只是此症凶险异常,需得静养调理,万不能再受刺激。”她转向高德海,姿态恭谨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高公公,苏夫人病势垂危,已无半分行动之力。依奴婢浅见,不如先将她们母女暂且安置于府中一处僻静所在,待夫人略略平稳,再行收押?娘娘仁心,亦不忍见罪眷立毙于庭前,徒增口舌是非。”
高德海看着昏迷不醒、仿佛随时会断气的苏氏,又看看赵尚仪那张无懈可击的悲悯面孔,最终阴沉地点了点头:“罢了!就依你!将这母女押到西院柴房隔壁那间空屋去!给本督严加看管!若人死了,唯你是问!”他厌恶地甩了甩拂尘,仿佛要甩掉沾染的晦气。
赵尚仪的“援手”,成功地让苏氏免于立毙当场或被即刻投入阴冷潮湿、缺医少药的天牢,为这对绝望的母女争取到了一丝极其脆弱、充满不确定性的喘息之机,也暂时保全了她们未被强行分离。两名禁军上前,粗暴地架起依旧紧紧抱着母亲的沈青鸾,向那破败的西院小屋拖去。在身体被拉扯的瞬间,沈青鸾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赵尚仪投向苏氏空荡荡的颈项(平安扣在她自己身上)和她自己时,那深藏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与探究,让她如芒刺在背,遍体生寒。
西院,柴房隔壁的空屋。说是空屋,实则堆满了杂物,灰尘蛛网遍布,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木板床和一张缺腿的桌子。寒风从破败的窗纸缝隙中尖啸着灌入,冰冷刺骨。苏氏被安置在唯一铺了些干草的木板床上,盖着一床薄得透风的旧被,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灰败。沈青鸾跪在床边,紧紧握着母亲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微薄的热度传递过去。
屋外,禁军沉重的脚步声和翻箱倒柜、器物破碎的刺耳声响不断传来。昔日威严煊赫的镇北侯府,正被贪婪与暴力一寸寸地撕碎、掠夺。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张扬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门被推开,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混合着寒风涌了进来。
林晚晴。她裹着一件崭新的、华贵耀眼的银红色狐裘斗篷,发髻上那支赤金嵌红宝蝶恋花步摇在昏暗的光线下熠熠生辉,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与这破败、悲戚的环境格格不入,刺眼得如同滴落在素绢上的污血。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衣着光鲜、捧着托盘的丫鬟。
“青鸾妹妹……”林晚晴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刻意矫饰的哀戚和掩饰不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快意,“听闻夫人病重,晚晴心中……实在难过,特来探望。”她莲步轻移,走到床边,对着昏迷的苏氏敷衍地福了福身,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牢牢锁在形容枯槁、双眼红肿的沈青鸾身上。
沈青鸾恍若未闻,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株扎根在冻土中的寒梅,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在母亲微弱的呼吸上。
林晚晴对她的无视毫不在意,反而凑近一步,弯下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阴冷声音低语:“怎么样?从云端跌落泥沼,摔得粉身碎骨的滋味,可还销魂?沈青鸾,看着你娘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这里,是不是比死了还让你难受百倍?这就是你得罪我的下场!”
沈青鸾攥着母亲衣角的手指,因极度的愤怒和克制而骨节暴突,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林晚晴嗤笑一声,目光贪婪而怨毒地扫过沈青鸾纤细的脖颈——高领孝服下,隐约可见平安扣的轮廓。她压低声音,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识相点,把你脖子上那枚破玉扣乖乖交出来!否则……”她阴冷的目光扫过昏迷的苏氏,“苦役营那鬼地方,天寒地冻,缺医少药,死个本就只剩半口气的病秧子,还不是跟死只蚂蚁一样简单?你说,我要是让押送的人路上‘稍微’‘照顾’一下你娘……”
“林、晚、晴!”沈青鸾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哭泣而红肿的眼睛,此刻燃烧着滔天的烈焰,那目光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冰冷、锐利,带着洞穿灵魂的恨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她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炸响在狭小的空间:“你、敢、动、我、娘、一、根、头、发!”她死死盯着林晚晴,那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刀锋:“我沈青鸾在此对天立誓!若我娘因此有半分差池,无论上天入地,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我必让你林晚晴,让你林氏满门,血债血偿!断子绝孙,鸡犬不留!此誓,天地为证,鬼神共鉴!”
那凛冽如万载寒冰的杀意,那孤注一掷、不死不休的决绝气势,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林晚晴心头!她从未在一个“阶下囚”身上感受到如此令人胆寒的压迫感!她脸色瞬间煞白,被那目光中的疯狂与毁灭意味震慑得踉跄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丫鬟身上。
“你……你这个疯子!贱婢!死到临头还敢……”林晚晴色厉内荏地尖叫,手指颤抖地指着沈青鸾。
“晚晴小姐。”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赵尚仪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语气平淡却蕴含着无形的压力:“此乃伤心之地,夫人病重,小姐也需静养。您的心意想必已到,还请……移步,莫要扰了病人清净,也莫要……节外生枝。”她最后四个字,说得轻飘飘,目光却沉静地落在林晚晴脸上。
林晚晴对上赵尚仪那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心头莫名一悸。她认得这是皇后身边的红人,不敢公然造次,只得强压下翻涌的怒火和一丝未散的惧意,恨恨地剜了沈青鸾一眼,丢下一句:“哼!我看你能猖狂到几时!咱们走着瞧!”带着丫鬟悻悻离去,那华丽的斗篷扫过门槛,卷起一阵寒风。
赵尚仪看着林晚晴消失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在叹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转身走到沈青鸾身边,目光落在苏氏灰败的脸上,带着“真诚”的忧虑,轻轻拍了拍沈青鸾紧绷的肩膀,温声道:“好孩子,莫要与那等心术不正之人计较,平白气坏了身子。她的话,当不得真。有皇后娘娘在,不会让你们母女……受太大委屈的。”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沈青鸾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腾的冰冷恨意与彻骨的嘲讽。赵尚仪此刻的“维护”,在她看来,不过是更高明的笼络与监视。她低哑地应了一声:“谢尚仪。”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赵尚仪满意地点点头,目光状似无意地、极其自然地扫过沈青鸾按着胸口(平安扣所在)的手,又落在昏迷的苏氏脸上,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悄然掠过。
最终的判决,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次日敲响。皇帝旨意:罪臣沈巍之妻苏氏、女沈青鸾,一并流放三千里,至北境雁门关外苦役营!即日押解起程!
流放!苦役营!母女同行!这判决比死亡更残忍。它要将她们打入地狱的最底层,用无尽的苦役、严寒和绝望,一寸寸磨灭她们的性命与尊严!
前来宣旨的高德海,脸上只有冰冷的宣判和完成任务的不耐:“罪眷苏氏、沈青鸾,接旨!即刻押赴刑部大牢,明日卯时,由官差押解出京!”他看都懒得再看那对气息奄奄的母女一眼。
母女二人被粗暴地从那破屋拖出,押上冰冷的囚车。徐静姝和春桃被强行分开,不知押往何处。沈青鸾紧紧抱着昏迷的母亲,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抵挡着刺骨的寒风和路人或麻木、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侯府朱漆剥落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如同合上了她们生命中最后一丝微光。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散发着霉烂和血腥混合的恶臭。
母女二人被丢进一间狭窄、冰冷、只有一堆腐臭稻草的囚室。苏氏依旧昏迷,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沈青鸾脱下自己稍厚的外衣,裹在母亲身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微弱的体温去温暖她。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家破人亡,父亲生死不明背负污名,母亲命悬一线,自身沦为阶下囚,即将踏上一条通往地狱的不归路……她才十一岁!命运给予她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深夜。寒风如同厉鬼的哭嚎,从牢房铁窗的缝隙中钻进来。牢房内冷得如同冰窟。沈青鸾抱着母亲,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
就在这绝望的至暗时刻,牢房沉重的铁锁链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昏黄的灯笼光芒下,赵尚仪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外。她身后跟着一名提着食盒、低着头的小宫女。看守的狱卒似乎已被打点过,默不作声地打开了牢门。
“孩子……”赵尚仪走进来,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食物的香气。她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一碗尚有余温的肉糜粥和两个白面馒头。她又拿出一个用厚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递给沈青鸾,声音充满了“慈爱”与“不舍”,甚至带着一丝哽咽:“明日……就要上路了。北地苦寒,朔风如刀,前路……尽是豺狼虎豹。你娘这个样子……”她看着昏迷的苏氏,眼中适时地泛起泪光,“这是奴婢……私下里能给你们备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了。几件厚实的旧棉衣,能挡些风寒。这些散碎银子,贴身藏好,路上打点押解的差役,让他们……多少行个方便,少些刁难。”
她蹲下身,将包裹塞进沈青鸾冰冷僵硬的手中,着重指着包裹里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这……是几片老山参的参片,最是吊命续气。省着点用,关键时候……或许能救你娘一命。”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推心置腹”的意味。
温暖的粥食香气,厚实的棉衣,救命的参片,打点差役的银钱……在这冰冷、饥饿、绝望的深渊里,这些东西散发着无比诱人的、生存的光晕。它们直接关联着母亲能否活下去,关联着她能否在这地狱般的流放路上多撑一刻!
赵尚仪伸出手,那带着刻意暖意的手掌,轻轻抚上沈青鸾冻得青紫、沾满泪痕的脸颊,动作充满了长辈的疼惜:“记住!孩子!活着!带着你娘,一起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皇后娘娘……她心里,也是记挂着你们的。”她的目光,充满了“殷切”的期盼,状似无意地、深深地看了一眼沈青鸾的脖颈(平安扣所在),又落在苏氏苍白如纸的脸上。
沈青鸾看着那包救命的参片,又低头看看怀中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离她而去的母亲。理智的警钟在脑中疯狂嘶鸣,提醒她眼前这个女人包藏祸心!但情感上……这参片,是母亲活下去的唯一指望!这棉衣,是抵御北地酷寒的唯一屏障!这银两,是争取一丝喘息机会的唯一筹码!为了母亲,她别无选择!
巨大的生存压力和对母亲深沉的爱,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她最后残存的、摇摇欲坠的心防堤坝。她猛地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死死抓住了赵尚仪温暖的手腕,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滚烫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无助、脆弱和最深切的乞求:“赵尚仪……求求您……求求您帮帮我娘……鸾儿……鸾儿什么都听您的……日后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
赵尚仪顺势将她颤抖的身体轻轻揽入怀中,用温暖厚实的怀抱包裹住她,一只手温柔地、有节奏地拍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声音如同带着魔力的低语,充满了催眠般的安抚:“好孩子,别怕,别怕……有尚仪在呢……会好的,都会好的……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开眼的……”
怀抱温暖得近乎灼热,低语轻柔得如同摇篮曲。在这冰冷刺骨、绝望无边的地狱里,这一点点虚假的暖意和承诺,成了沈青鸾唯一能抓住的光亮。为了母亲,她强迫自己忽略心底深处那丝尖锐的不安,如同飞蛾扑火般,紧紧依偎着这唯一的“依靠”。
窗外,北风尖啸,卷起漫天雪沫,如同天地也在为这深重的苦难呜咽。牢内,少女在陌生的怀抱中为垂死的母亲卑微乞怜。流放之路的序幕,在刺骨的寒冷、无边的绝望与这脆弱不堪的“温暖”中,缓缓拉开。命运的绞索,在寒风的呜咽声中,悄然收紧。
(第十章风雪夜归人(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