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上)(1 / 1)

元启二十二年,初秋。镇北侯府。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五年。昔日梧桐树下荡秋千、嚷着要摘星星的黄衫小丫头,已悄然抽条,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十岁的沈青鸾,身量已及母亲苏氏的肩头。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绣银线缠枝莲的束腰襦裙,勾勒出初显窈窕的身姿。乌黑浓密的长发挽成了清爽利落的双螺髻,簪着两朵小巧的珍珠珠花,露出一段天鹅般优雅白皙的脖颈。颈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依旧静静地贴在心口,如同最忠诚的守护。

她的面容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那双乌黑的大眼睛褪去了孩童的懵懂,变得沉静而明亮,如同浸润在深潭中的墨玉,流转着聪慧的光芒。只是眉宇间,比同龄的闺阁少女,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英气与沉凝——那是常年浸染在父亲书房墨香与演武场金戈之气中,悄然滋长的独特气质。

此刻,她并未在绣楼抚琴作画,而是站在镇北侯府宽阔的演武场中央。

秋日的晨风带着微凉,拂动她鬓边的碎发。她手中握着的,已不再是五岁时那轻巧的竹胎弓,而是一张通体漆黑、线条流畅的乌木反曲弓。弓身沉甸甸的,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比她五年前见过的父亲那张铁胎弓略小一号,却已是寻常成年男子也难以轻易拉开的硬弓。

沈青鸾深吸一口气,双脚微分,稳稳扎下马步。左手握弓如磐石,右手三指扣弦。她微微侧身,肩背的线条瞬间绷紧,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乌黑的长弓在她手中被一寸寸拉开,弓弦发出低沉而悦耳的嗡鸣,如同沉睡的蛟龙在苏醒!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定五十步外箭靶中央那一点猩红。屏息。凝神。“嗖——!”箭矢离弦,撕裂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精准地钉在了箭靶红心边缘!虽未正中靶心,但箭尾兀自颤动不休,力道十足!

“好!”一声洪亮的喝彩自身后响起。沈巍不知何时已来到场边,一身利落的劲装,眼中满是激赏与毫不掩饰的骄傲。“鸾儿,这一箭,力道、准头、气势,都已登堂入室!假以时日,必不在爹爹当年之下!”

沈青鸾放下弓,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呼吸微促,脸上却绽开明媚的笑容,带着少女特有的朝气:“是爹爹教得好!”她快步跑到箭靶前,费力地拔出那支深深嵌入靶心的箭,小跑回来,献宝似的递给父亲看。

沈巍接过箭,看着箭簇上清晰的靶痕,又看看女儿红扑扑、充满生机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五年的悉心教导,这个女儿不仅读书过目不忘,在骑射武艺上的天赋更是惊人。她骨子里那份属于沈家将门的血性与坚韧,正被一点点唤醒和打磨。欣慰之余,那份深藏的忧虑却如影随形——女儿越出色,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恐怕越难有真正的安宁。

“走,陪爹爹去书房。”沈巍将箭递给旁边的亲卫,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书房内,墨香依旧。巨大的舆图依旧悬挂在墙上,只是上面多了许多新的标注和朱砂圈画的痕迹,无声诉说着这五年间边疆局势的暗流涌动。

沈巍并未让女儿再看舆图,而是从书案上拿起一份装帧精美的请柬,递给了她。“看看吧,鸾儿。”

沈青鸾接过,展开。请柬是宫中发出的,以皇后娘娘的名义,邀请京城三品以上官员及勋贵家中适龄的闺秀公子,于三日后入宫参加“金秋赏菊宴”,并特别注明“可献才艺,以彰我大胤闺秀风范”。

“金秋赏菊宴?”沈青鸾抬起眼,带着询问看向父亲。这类宴会她随母亲参加过几次,多是赏花、听戏、品茶,闺秀们展示琴棋书画的场合,虽热闹,却也拘谨。

沈巍的目光落在请柬上,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声音低沉:“此次不同。陛下龙体欠安已有数月,朝中人心浮动。皇后娘娘此番大办宫宴,名为赏菊,实则是为……太子殿下选妃相看。”

“太子殿下?”沈青鸾微微一怔。太子萧彻,当今圣上的嫡长子,比她年长四岁。关于这位储君的传闻不少,大多说他天资聪颖,沉稳持重,深得圣心,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天子。只是她从未见过。

“嗯。”沈巍点了点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鸾儿,你已十岁,按规矩也该在贵人面前露露脸了。此次宫宴,皇后娘娘特意点名,让你也去。”

“点名让我去?”沈青鸾敏锐地捕捉到父亲话中的关键,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她虽是将门嫡女,身份贵重,但毕竟年幼,以往宫宴并非次次都需她出席。皇后娘娘特意点名……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沈巍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走到舆图前,指着北境那片区域,声音带着压抑的沉重:“北狄王庭内斗已近尾声,新任大单于呼延灼,野心勃勃,手段狠辣,远胜其父。边境近来异动频频,恐有大变。而朝中……”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和疲惫,“主和之声甚嚣尘上,认为应趁早和亲,以金银财帛换取一时安宁。更有甚者,将边关不稳之责,尽数推于为父‘穷兵黩武、激化矛盾’!”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看向女儿:“鸾儿,你可知,此时皇后点名让你入宫,意味着什么?”

沈青鸾的心猛地一沉。父亲虽未明说,但她并非不懂。五年前书房外的争执、御赐金锁的张扬、柳氏对玉扣的觊觎、林晚晴那审视的目光……无数碎片在她脑海中飞速拼凑。她攥紧了手中的请柬,指节微微发白,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权力倾轧的冰冷阴影。

“意味着……我们沈家,成了某些人眼中,需要被‘安抚’或者……需要被‘拿捏’的对象?”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洞悉。

沈巍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那是震惊,是欣慰,更是深沉的痛惜!女儿竟已看得如此透彻!他重重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力道之大,带着一种无言的沉重:“不错!我沈巍的女儿,果然没看错!此次宫宴,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是龙潭虎穴!鸾儿,你怕吗?”

沈青鸾挺直了纤细却已初显韧劲的脊梁,迎上父亲锐利的目光,声音清越而坚定:“爹爹教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点名,鸾儿自当前往!他们想看,便让他们看!我沈青鸾,行得正,坐得端!”

“好!”沈巍眼中激赏更甚,随即转为更深的忧虑,“但记住,宫中不比府里,处处是眼睛,步步是陷阱。多看,多听,少言。锋芒可露,但需懂得何时收敛。尤其是……”他目光扫过女儿颈间的平安扣,“这枚玉扣,务必贴身藏好,轻易莫要示人。”

“鸾儿明白!”沈青鸾郑重地将平安扣塞进衣领内,温润的玉石贴着肌肤,带来一丝安定的力量。

三日后,皇宫,御花园。

金秋时节,御花园内各色名品菊花争奇斗艳,金菊、墨菊、绿菊、千丝菊……姹紫嫣红,馥郁芬芳。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点缀其间,更添雅致。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华服的贵妇、闺秀、公子们三三两两,言笑晏晏,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沈青鸾跟在母亲苏氏身后,行走在这片锦绣丛中。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绣银丝折枝梅的宫装,素雅清丽,在一众姹紫嫣红中反而显得格外清新脱俗。她举止端庄,礼仪周全,乌黑的眼眸沉静地观察着四周,不卑不亢,自有一股沉凝气度,引得不少夫人侧目,暗自赞叹镇北侯府千金的风仪。

“哟,这不是侯夫人和青鸾小姐吗?可算到了!”一个热情却带着几分刻意拔高的声音响起。柳氏挽着精心打扮过的林晚晴,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五年过去,林晚晴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穿着一身烟霞色云锦宫装,妆容精致,发髻上簪着赤金点翠步摇,行动间环佩叮当,仪态万方,俨然已是标准的大家闺秀风范。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对着苏氏和沈青鸾盈盈一拜:“晚晴见过侯夫人,青鸾妹妹。”

“林夫人,晚晴小姐。”苏氏含笑回礼。沈青鸾亦规规矩矩地行礼:“晚晴姐姐安好。”

柳氏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沈青鸾身上扫过,尤其在看到她素雅的装扮时,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笑容更加热络:“青鸾小姐今日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气度,难怪皇后娘娘都特意惦记着。”她话锋一转,亲热地拉起沈青鸾的手,“听说青鸾小姐不仅书读得好,连骑射都得了侯爷真传?今日这‘献才艺’的环节,想必青鸾小姐定能一鸣惊人,为侯爷争光呢!”

这话看似夸赞,实则捧杀!一个闺阁少女,在全是王公贵胄的宫宴上表演“骑射”?这几乎等同于将她架在火上烤!既不合时宜,又容易引人非议,更会坐实沈家“重武轻文”、“粗鄙无礼”的流言。

苏氏脸色微微一变。沈青鸾却面色如常,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对着柳氏甜甜一笑,声音清脆:“林夫人过誉了。青鸾年幼,所学不过皮毛,怎敢在诸位夫人小姐面前献丑?今日是赏菊雅宴,青鸾还是跟着娘亲,好好赏花品茶,聆听诸位姐姐的琴棋书画,方是正理。”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谦虚地否定了表演骑射,又点明赏菊宴的主旨,还顺带捧了其他闺秀,将柳氏的捧杀轻易化解。

柳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绽开:“呵呵,青鸾小姐真是懂事知礼。”她瞥了一眼身边的女儿。林晚晴适时上前一步,声音温婉动听:“母亲,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快到了,我们该去入席了。”她看向沈青鸾的眼神依旧温顺,只是那温顺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探究和……隐隐的较量之意。

“对,对,是该入席了。”柳氏借坡下驴,带着林晚晴先行离开。

苏氏轻轻握住女儿的手,低声道:“鸾儿,做得很好。”

沈青鸾回以母亲一个安心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清明。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帝后驾临,众人跪迎。当今天子萧启显身形清瘦,面色带着久病后的苍白,在皇后的搀扶下缓缓落座。皇后娘娘雍容华贵,保养得宜,目光温和地扫视全场。

而真正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是跟随在帝后身后的那位少年。他穿着明黄色四爪蟒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无俦,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幽深难测,仿佛蕴含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威仪。他步履从容,气度天成,所过之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这便是大胤王朝的储君,太子萧彻。

沈青鸾随着众人起身,目光不经意间与那双幽深的眸子对上。仅仅一瞬,她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仿佛被深渊凝视。她迅速垂下眼帘,心头却莫名一跳。这位太子殿下……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深不可测。

宴会正式开始。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气氛渐渐热络。皇后含笑提议,让适龄的闺秀公子们可自愿献艺,为陛下解闷,也为宴会添彩。

早有准备的闺秀们纷纷起身。琴声淙淙,舞姿曼妙,丹青妙笔,诗词歌赋……各展所长,争奇斗艳,博得阵阵喝彩。其中,林晚晴的一曲《高山流水》古琴独奏,指法娴熟,意境悠远,更是引来皇后娘娘的点头赞许:“晚晴丫头这琴艺,越发精进了。”

林晚晴起身谢恩,姿态优雅,目光却若有似无地飘向太子萧彻的方向。然而萧彻只是神色平淡地看着场中,并未对任何表演流露出特别的兴趣,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礼节。

轮到沈青鸾时,众人目光汇聚。她从容起身,走到场中,对着帝后和太子盈盈一拜,声音清越:“臣女沈青鸾,才疏学浅,不敢献丑琴棋书画。家父曾言,读史可明鉴。今日斗胆,为陛下、娘娘、太子殿下背诵一篇《前朝名相李斯谏逐客书》,愿我大胤广纳贤才,海晏河清。”

她选择背诵策论名篇!这在满场风花雪月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皇帝萧启显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也亮起了一丝微光。太子萧彻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意味地落在了场中那个素衣少女身上。

沈青鸾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清脆悦耳、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御花园中响起: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清晰,饱含感情。从秦穆公广纳贤才成就霸业,到秦王嬴政因逐客令险些自毁长城,再到李斯慷慨陈词力谏……一段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随着她清越的背诵声,仿佛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她的眼神明亮而专注,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力量,将那篇论述人才与国家兴衰关系的千古雄文,演绎得铿锵有力,发人深省!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御花园内竟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皇帝萧启显率先抚掌,声音虽虚弱却带着赞许:“好!小小年纪,竟能背诵如此长篇策论,且字正腔圆,气韵贯通!沈卿教女有方!赏!”

皇后也含笑点头:“青鸾丫头果然与众不同,心思玲珑。赏!”

宫人立刻捧上赏赐:一对赤金镶红宝的如意簪,一柄羊脂白玉如意,还有一尊小巧玲珑、雕工精湛的玉佛。

“谢陛下、娘娘恩典!”沈青鸾恭敬叩谢,宠辱不惊。

然而,就在她谢恩起身的瞬间,一道冰冷锐利、如同毒蛇般的目光,从斜刺里射来!沈青鸾心有所感,抬眼望去,正对上不远处林晚晴来不及完全掩饰的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甘,以及……一种被狠狠压下去的、淬了毒般的嫉恨!她精心准备的琴艺只得了皇后一句赞许,而沈青鸾一篇背诵,却得了帝后双赏!尤其是太子殿下……林晚晴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主位,太子萧彻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的目光,却似乎在那个素衣少女身上停留得更久了一些!

柳氏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但很快又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僵硬无比。

沈青鸾平静地收回目光,心中毫无波澜。她知道,自己今日的表现,既得了圣眷,也彻底将自己推向了风口浪尖。尤其是……她感觉到,主位上那道属于太子的、幽深难测的目光,似乎一直若有若无地笼罩着她。

宴会继续进行。沈青鸾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小口啜饮着清茶。她刻意避开人群,想寻一处清净角落。不知不觉,走到了御花园一处较为僻静的莲池旁。

池水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和池边嶙峋的假山。几尾锦鲤悠闲地游弋。

“《谏逐客书》……广纳贤才,海晏河清……沈小姐志向不小。”

一个清冷低沉、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自身后突兀地响起。

沈青鸾心头猛地一跳,倏然转身!只见太子萧彻不知何时竟也来到了莲池边,负手而立,明黄的蟒袍在阳光下耀目生辉。他身形挺拔,比她高出许多,此刻正垂眸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她带着一丝惊愕的脸庞。

距离如此之近,沈青鸾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龙涎香气。那无形的压迫感比之前更甚!

她连忙屈膝行礼,压下心头悸动:“臣女参见太子殿下。臣女年幼无知,只是背诵先贤文章,不敢妄言志向。”

萧彻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停留片刻,随即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因行礼而微微敞开的衣领边缘——那里,一抹温润的羊脂白色若隐若现。

“哦?”他薄唇微启,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那枚玉扣……倒有些眼熟。”

沈青鸾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抬手按住了衣领,将那玉扣彻底掩住。动作虽然细微,却带着明显的守护意味。“此乃家父所赐寻常佩饰,不值一提,劳殿下挂心了。”她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萧彻的目光在她按着衣领的手上停顿了一瞬,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涟漪。他没有追问玉扣,反而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仿佛不经意的试探:“沈小姐方才背诵《谏逐客书》,气势不凡。不知沈小姐将来,是想做那运筹帷幄的女诸葛,还是……想如令尊一般,为我大胤开疆拓土的女将军?”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表象,直抵灵魂深处。

这问题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无论答“女诸葛”(涉足朝政)还是“女将军”(掌兵),对一个闺阁少女而言,都是僭越!尤其她的父亲,正是手握重兵、被帝王猜忌的镇北侯!

沈青鸾心头凛然,面上却依旧沉静。她抬起眼,迎上太子审视的目光,不闪不避,声音清脆而坦荡:“回殿下,臣女不敢妄比先贤名将。家父教导,女子亦当明理知义,通晓古今。若能尽己所能,或于闺阁之中明理持家,或于力所能及处扶助弱小,便是臣女本分。至于运筹帷幄、开疆拓土……此乃殿下与朝中诸公、边关将士之责,非臣女所能企及,亦不敢妄言。”她将问题巧妙地引回“本分”与“职责”,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安守本分),又捧了太子和朝臣将士,回答得滴水不漏,且不卑不亢。

萧彻定定地看着她。少女清澈的眼眸中,有聪慧,有警惕,有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朝气,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沉静与韧性。她像一株生长在悬崖边的幽兰,看似柔弱,根却深深扎进岩石缝隙,迎风而立。

片刻的沉默,仿佛连风都停滞了。

“好一个‘明理持家,扶助弱小’。”萧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沈小姐果然……兰心蕙质。”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却仿佛带着某种深意。

“谢殿下谬赞。”沈青鸾再次垂首。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匆匆寻来,在萧彻耳边低语了几句。萧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对沈青鸾道:“孤还有事,沈小姐自便。”说罢,不再看她,转身随内侍大步离去。

明黄的背影消失在假山之后,那股迫人的压力才骤然消散。沈青鸾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才发现后背竟已沁出一层薄汗。她下意识地再次按紧了衣领下的平安扣,指尖触及那温润的玉石,才感到一丝安心。

太子萧彻……此人深不可测,心思难料。他方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试探。尤其是他对玉扣的关注……

沈青鸾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霾。

宫宴结束,回到府中已是傍晚。沈青鸾卸下钗环,换上家常衣裳,坐在窗边,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霞出神。今日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柳氏母女的嫉恨、帝后的赏赐、太子萧彻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和充满试探的话语……

“鸾儿。”沈巍推门走了进来,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甚至比入宫前更甚。

“爹爹?”沈青鸾站起身。

沈巍走到她面前,沉默了片刻,才沉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北境……急报。呼延灼整合王庭,亲率三万铁骑,突袭雁门关外三镇!守军……损失惨重。”

沈青鸾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雁门关!飞鹰峡!父亲教导过的战略要地!

“陛下……已下旨。”沈巍的声音艰涩,“命为父……即刻点兵,星夜驰援雁门关!”

“什么?!”沈青鸾失声惊呼,小脸瞬间煞白!父亲要出征了!在这个风雨飘摇、朝中猜忌四起的时候!

沈巍看着女儿惊恐担忧的眼神,心中如同刀绞。他伸出大手,粗糙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轻轻抚上女儿冰凉的脸颊,眼神中充满了不舍、担忧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鸾儿,”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千钧之力,“爹爹教过你,‘家’、‘国’二字。如今,国门有难,家……岂能安在?爹爹此去,是为守国门,更是为守……我们的家!”

“爹爹……”沈青鸾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紧紧抓住父亲的大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

“别怕。”沈巍用力握了握女儿的手,眼神坚毅如磐石,“爹爹答应你,一定活着回来!你也要答应爹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娘亲!记住爹爹教过你的所有话!记住……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强地活下去!替沈家,看尽他们的下场!”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某种不祥的预兆。

夜色如墨,笼罩了镇北侯府。演武场中,火把通明,甲胄碰撞声、战马嘶鸣声、军士集结的号令声,打破了夜的死寂。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沈青鸾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父亲一身戎装,在亲卫的簇拥下翻身上马。火光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和冰冷的甲胄,那个在书房教她识字、在演武场陪她射箭的慈父,此刻化作了即将奔赴沙场的铁血统帅。

沈巍的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回廊阴影中的女儿身上。父女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出发!”一声令下,铁蹄如雷,踏碎沉寂的夜色,向着北方疾驰而去!烟尘滚滚,迅速吞噬了那远去的背影。

沈青鸾冲出回廊,跑到府门前,只看到那被火把映照得忽明忽暗、渐行渐远的烟尘。冰冷的夜风卷起她的裙角,带着北地特有的凛冽寒意。她紧紧抱着怀中那尊御赐的、冰冷的玉佛,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家”……“国”……父亲沉重的嘱托和那远去的马蹄声,如同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她十岁的灵魂深处。平安扣贴在胸口,却再也无法驱散这席卷而来的、刺骨的寒意。

(第八章十年踪迹十年心(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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