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一块巨大的、无形的琥珀，将操场上所有的人和物都封存在其中。
苏沐将脸深深地埋在膝盖之间，用手臂环绕住自己，试图在这个由身体构筑的、仅容一人的狭小堡垒里，抵御外界的一切审视与喧嚣。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蜗里“咚、咚、咚”地撞击着，沉重而急促，像一面在无人旷野里被擂响的战鼓。刚才林晏尘那无意间的一瞥，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无法平息的、带着恐慌的涟漪。
他害怕被看见。
更准确地说，是害怕被那样一个耀眼夺目的人，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与格格不入。这种感觉，就像阴暗潮湿角落里悄然生长的苔藓，忽然被一道刺目的、毫不留情的聚光灯打亮，所有的卑微、渺小与不合时宜，都在那光亮下无所遁形。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的酷刑。周围同学的笑闹声、教官与王建国偶尔的交谈声、远处马路上汽车驶过的鸣笛声……所有的声音都交织在一起，变成一种让他烦躁的背景噪音。休息时间即将结束的预备哨声，对他来说反倒成了一种解脱。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因为长时间的压迫而泛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但这抹红色，却愈发衬得他眼神里那片古井无波的寂静。
林晏尘和他的一群新朋友已经回到了队列前方，正在说笑着什么。有人拍了拍林晏尘的肩膀，他回过头，脸上带着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毫不费力的灿烂笑容。苏沐远远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羡慕吗？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遥远的、仿佛在看一部与自己无关的青春电影的抽离感。
下午的训练项目是站军姿。
这是对意志力和体力的双重碾压。教官要求所有人纹丝不动地站立二十分钟，期间他会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猎豹，在队伍的间隙里来回穿梭，谁要是动一下，全班的训练时间就延长五分钟。这种“连坐”的惩罚机制，无疑给每个人都施加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都给我站好了！抬头！挺胸！收腹！”教官的声音在操场上空盘旋，“想想那些在边疆站岗的解放军战士！风吹日晒，蚊虫叮咬！你们这点苦算什么？都给我拿出点精气神来！”
苏沐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将注意力从周围的环境中抽离。他学着之前看到的方法，将视线聚焦在前方同学迷彩服背后那一片混沌的、由黄绿黑三色组成的斑驳图案上，让自己的思绪放空，进入一种半催眠的状态。
一开始，他还能勉强支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的毒辣开始显现出它真正的威力。阳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穿透薄薄的云层，毫不留情地扎在每个人的皮肤上。
汗水，成了此刻身体最忠实的语言。它们像细小的虫子，争先恐后地从他的额头、鼻尖、后背的每一寸毛孔里钻出来，很快就浸湿了贴身的棉质T恤，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烦躁的痒意。他想抬手去擦，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动。
他的嘴唇开始干裂，喉咙里像有一团火在烧。上午的那场“公开处刑”已经耗尽了他大半的精力和本就不多的勇气，此刻，他的身体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抗议信号。
眼前的景物开始出现细微的重影，前方同学的背影仿佛在轻轻晃动。教官的训话声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从很深的水底传来，带着嗡嗡的回响。他感觉自己的双腿不再属于自己，只是两根被强行灌满了铅的柱子，沉重地、麻木地钉在滚烫的地面上。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来，他眼前的世界猛地天旋地转，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融化成一团混沌的、旋转的漩涡。他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他不想再成为全班的焦点，不想再看到王建国那张写满“果然如此”的失望的脸。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内侧。尖锐的疼痛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那层包裹着他的混沌，让他短暂地清醒了几秒。
就在这短暂的清醒里，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了队伍的最前方。
林晏尘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深远的白杨，身姿笔挺，岿然不动。汗水同样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但他仿佛毫无所觉。阳光落在他坚毅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清晰而耀眼的金色轮廓。苏沐想，人和人之间，或许真的存在着天壤之别。有的人天生就适合站在阳光下，接受所有的赞美与瞩目。
而他，只适合躲在阴影里。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坠入无边黑暗，身体的最后一道防线即将崩溃的时候，那声象征着解脱的哨声终于响了。
“嘟——！原地休息十分钟！”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身体的控制权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离。苏沐的身体像一棵被砍断了根的树，猛地向前晃了一下，如果不是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了前排同学的肩膀，他几乎就要摔倒在地。
“喂，你没事吧？”前排的同学回过头，皱着眉看他，语气里带着些许不耐烦。
“……没事。”苏沐立刻缩回手，低声道歉。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着走出队列，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因为长时间的缺氧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腔，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感。
他忘了带水。
这个致命的疏忽，此刻正用最残酷的方式惩罚着他。出门前，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整理着装和检查作业上。他习惯于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上寻求一种秩序感和安全感，却忘了这最基本、最致命的需求。
此刻，他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烟，迫切地需要一点水分来浇熄那团足以燎原的烈火。
他看到同学们像一群归巢的鸟，纷纷冲向看台下自己的书包，拿出水壶或饮料，仰起头，畅快地大口畅饮。那些“咕咚咕咚”的吞咽声，透过燥热的空气传来，对他来说，无异于最残忍的酷刑。他看到王建国端着一个搪瓷杯，正悠闲地吹着热气喝茶。
他不可能去向任何人求助。开口求人，对他来说，比让他晕倒在操场上还要难堪。那意味着承认自己的无能与疏忽，意味着要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
他只是默默地走到操场另一头那个孤零零的篮球架下，靠着冰凉的铁杆坐下，闭上眼睛，试图用沉默和忍耐，来对抗身体最原始的渴求。
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为他隔绝了头顶那片刺眼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阳光。
苏沐以为是哪个同学路过，没有在意。但那片阴影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迅速离开，而是安静地停留在了那里。他迟疑地、不情愿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一道或许是同情、或许是好奇的目光。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只手。
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因为经常运动而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手腕上，一根简单的黑色皮筋松松地圈着。那只手，正稳稳地握着一瓶冰凉的、尚未开封的矿泉水。
瓶身在高温下迅速凝结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像一层磨砂的薄雾。在阳光的折射下，那些水珠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带着一种致命的、诱人的凉意。
苏沐的视线，像一台失焦的相机，缓缓地、艰难地顺着那只手往上移动。他看到了迷彩服的袖口，看到了结实的小臂，看到了线条清晰的肩膀，最后，看到了那张在无数次遥望中已经有些熟悉的脸。
是林晏尘。
他站在逆光里，身影几乎将苏沐完全覆盖。阳光太盛，苏沐看不清他脸上的具体表情，只能看到一个被耀眼金边包裹的、温暖而清晰的轮廓。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几缕不羁地贴在额前，眼神里没有苏沐所预想的那些同学的怜悯或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一种平等的、纯粹的关切，像一片清澈的湖水，倒映着他此刻苍白的脸。
“你脸色好白，嘴唇都起皮了，别中暑了。”林晏尘的声音干净清澈，像山涧里叮咚作响的泉水，在这喧嚣燥热的午后，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给，喝吧。”
苏沐彻底愣住了，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他没想到，这个光芒万丈的、仿佛生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人，会主动穿过整个操场，向他走来。他甚至不确定，林晏尘是否知道自己的名字。他觉得，自己于林晏尘而言，应该只是一个模糊的、被教官点名批评过的、队列末尾的符号。
“我……我没带钱。”苏沐的喉咙干涩地发声，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在巨大的震惊和无措之下，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最笨拙的拒绝理由。他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尤其不想欠这样一个人的。
林晏尘似乎被他的回答逗笑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那笑容很淡，却像一缕清风，吹散了苏沐周围那层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一瓶水而已，不用给钱。”他说着，将水瓶更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苏沐的手，“快喝吧，看你嘴唇都干得裂开了。再不喝，休息时间就要结束了。”
那瓶水散发出的冰凉气息，仿佛透过空气，丝丝缕缕地传递了过来，诱惑着他身体里每一个干涸的细胞。苏沐的身体，比他那仍在挣扎的、固执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接过了那瓶水。
指尖触碰到冰凉瓶身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打了个轻微的激灵。那股凉意，顺着他的指尖，迅速蔓延到手臂，再到全身。瓶子有些重，他握在手里，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善意。
“谢谢。”他低声说，这是他们之间第一句完整的对话。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几乎要被风吹散。但他知道，林晏尘听见了。
林晏尘没有像苏沐想象中那样，完成“任务”后就转身离开。他反而很自然地在苏沐身边坐了下来，与他隔着一小段不远不近的、既不显得疏远也不至于冒犯的距离。他从自己的迷彩裤口袋里掏出另一瓶水，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熟练地拧开瓶盖，仰起头，畅快地喝了几大口。滚动的喉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充满了一种少年人特有的、野性的力量感。
苏沐握着那瓶水，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着林晏尘，一时间竟忘了自己也口渴难耐。
“我叫林晏尘，森林的林，晏安的晏，尘土的尘。”林晏尘喝完水，用手背随意地抹了一下嘴，主动地、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
苏沐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他握着那瓶水，瓶身上的水珠濡湿了他的手心。他迟疑了足足有好几秒，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道：“苏沐。苏轼的苏，沐浴的沐。”
“苏沐。”林晏尘在口中清晰地、慢慢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点了点头，像是在仔细品味这两个字的读音，“好听的名字，像诗里写的一样。”
苏沐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不知道是因为高温，还是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真诚的夸赞。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原来也可以是好听的。
他不再犹豫，有些笨拙地拧开瓶盖，冰凉的液体滑过他干渴得快要冒火的喉咙，一路流淌到胃里，仿佛一场期待已久的甘霖，浇熄了一场蔓延已久的大火。他喝得很急，甚至有些贪婪，有几滴水从嘴角溢出，顺着他苍白的下巴流到了脖子上，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他有些狼狈地用迷彩服的袖子擦了擦。
“慢点喝，别呛着。”林晏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苏沐的动作顿住了，耳根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他不再说话，只是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喝着剩下的水，感受着那份清凉在四肢百骸中缓缓蔓延开来，抚平了身体所有的焦躁与不适。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似乎都退去了，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他只听得到风声，自己那逐渐平复下来的心跳声，以及身边那个人平稳而有力的呼吸声。
这瓶突如其来的水，像一场精准的、只为他一人降下的甘霖，不仅拯救了他濒临崩溃的身体，更在他那片常年干旱、荒芜孤寂的心田里，悄然无声地，种下了一颗微小的、不知名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