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九月的烫风(1 / 1)

九月的风是烫的,像一头被囚禁在城市钢筋水泥牢笼里一整个夏天的困兽,终于在正式开学这一天挣脱出来,将积攒的全部暴躁与热浪,尽数倾泻在江川市第一中学的操场上。

空气中弥漫着塑胶跑道被太阳炙烤后蒸腾出的、近乎刺鼻的气味,与新生们身上混杂着廉价防晒霜、汗水和青春期荷尔蒙的味道搅和在一起,形成一种黏腻而独特的、属于军训的序曲。

苏沐站在高一(5)班队列的末尾,感觉自己像一棵被错植在水泥地里的瘦弱植物,随时可能被这股热风吹倒、晒干。他本就身形单薄,一米七二的身高,体重却堪堪过百。宽大的迷彩服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为了不让袖子拖沓下来,他将袖口仔仔细细地挽了三圈,露出两截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白得有些晃眼的手腕。

“立正——!向右看齐——!”

教官的口号声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粗粝、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沐的动作总会慢上半拍。当身边的人“唰”地一下整齐转头时,他的脖子才仿佛生了锈的零件,僵硬地、迟缓地转过去。视线里,是前排同学被汗水浸湿成深绿色的后颈,以及几缕不服帖地粘在皮肤上的头发。他能清晰地看到那皮肤上的毛孔,这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不适。

“队伍最后面那个!对,就是你!腿给我站直了!没吃饭吗!”

教官的吼声像一颗精准投掷的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身上。

苏沐的身体瞬间绷紧,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猛地抽了一下。他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好奇的、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他的背上。他下意识地挺直膝盖,却因为用力过猛,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晃了一下,更显狼狈。

不远处,篮球架投下的那片狭长阴影里,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微胖,穿着一件领口和袖口都洗得有些发黄的白衬衫,双手背在身后,腹部微微凸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头顶那片在阳光下闪着油光的地中海,像一块贫瘠的、被过度开垦的土地。

那是他们的班主任,王建国。

此刻,王建国正紧锁着眉头,透过那副老式的金边眼镜,目光如炬地盯着队列末尾的苏沐,眼神里没有丝毫鼓励或宽容,只有一种近乎挑剔的审视,以及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不耐烦。

苏沐迅速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试图用这种方式,为自己构建一个脆弱的、不堪一击的避难所。他想,王老师大概从开学报到那天,看到他档案照片的第一眼起,就不喜欢他了。照片上的他,瘦,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疏离与安静。而王建国在开学第一堂班会上就说过,他喜欢的是那种“有朝气、有活力、眼里有光”的学生。

苏沐知道,自己显然不在此列。

他听见身边传来被刻意压抑的、细碎的笑声。

“你看他,跟个豆芽菜似的,风一吹就倒了吧。”

“嘘……小声点,他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呗,本来就是嘛。”

这些声音很轻,像夏夜里恼人的蚊子,嗡嗡作响,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苏沐的耳朵里。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那双被灰尘覆盖的迷彩鞋上,鞋带系得一丝不苟,是他出门前反复检查过的。他习惯了。从小到大,他就像一个自带结界的人,热闹是别人的,他只有沉默和被旁观的孤单。

教官又训了几句无关痛痒的狠话,声音里的火药味才渐渐散去。训练继续。

“原地踏步——走!”

如果说站军姿只是对耐力的考验,那接下来的齐步走和正步走,对苏沐而言,则是一场公开的、无法逃避的噩梦。他的四肢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大脑发出的指令在传递到手脚的途中,总会发生某种神秘的延迟和错乱。

当教官喊出“一”时,他迈出左腿,右臂却忘了顺势摆动;喊出“二”时,又险些同手同脚。他越是紧张,身体就越是不听使唤,像一个被人粗暴操纵的、线路错乱的木偶,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不协调的笨拙。

他能感觉到王建国那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终于,教官的耐心被消耗殆尽。

“停!都给我停下!”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队伍旁边,黝黑的脸上满是怒气,手指几乎要戳到苏沐的鼻子上,“你!出列!”

苏沐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像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僵硬地迈出两步,走出队列,独自一人站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九月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痛。他眨了眨眼,视线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怎么还顺拐了?啊?手和脚都长别人身上了?”教官的声音在整个操场上空回响,引得旁边几个班的方阵也投来好奇的目光。“看看你左右的同学!再看看你自己!一个队列都被你带歪了!就你这样的,以后怎么建设祖国?一个集体都融不进去!”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苏沐的脸上。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公开处刑的罪人,所有的伪装和自尊都被剥离,赤裸裸地暴露在数以百计的目光之下。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泛起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味。他想起出门前,爷爷拍着他的肩膀,用一贯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阿沐,到高中了,要学着强硬一点,别总是一副谁都能欺负的样子。”

可是,他做不到。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哭,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即将风化的、孤独的石像。

就在这时,王建国从树荫下走了过来。他走到教官身边,脸上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拍了拍教官的胳膊,说:“小张教官,别动气,别动气。这孩子……叫苏沐,身体弱一点,不是故意的。你多担待。”

然后,他转向苏沐,语气虽然温和,但眼神里的失望却更浓了:“苏沐,跟教官道个歉。以后注意点,别因为你一个人,影响整个班级的荣誉。”

王建国的话,像是一把温柔的刀子,看似在为他解围,实则将他“体弱”、“拖后腿”的标签,当众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身上。

“对不起,教官。”苏沐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

“大声点!听不见!”

“对不起!”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喊完之后,一阵眩晕袭来。

“行了行了,归队吧!”教官不耐烦地挥挥手。

苏沐挪动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了队伍末尾。他能感觉到,身边的同学像躲避瘟疫一样,不着痕迹地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他重新变成了那个透明的、被排斥在外的孤岛。

“嘟——”

休息的哨声终于响起,像是天降的赦令。

队伍瞬间散开,压抑已久的喧闹声炸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冲向看台和树荫,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水和零食,抱怨着天气,模仿着教官的口音,笑作一团。

苏沐没有动。他等到所有人都走开了,才默默地走到操场另一头单杠下的阴影里,那里最偏僻,没有人会过来。他背靠着冰凉的铁杆坐下,抱住双膝,把脸埋了进去。

他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名字——林晏尘。

是教官在跟王建国聊天,声音不大,但顺着风传了过来。

“老王,你们班那个林晏尘,是个好苗子啊!动作标准,领悟力强,人也精神!让他当排头,整个队伍的气势都不一样了!”

王建国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和满意:“这孩子,中考就是我们市前几名进来的,根正苗红,全面发展。”

苏沐抬起头,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

在操场中央最热闹的那一小撮人里,他看到了林晏尘。那个男生很高,身形挺拔,即便是穿着同样臃肿的迷彩服,也显得格外利落。他正仰头喝着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几滴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消失在衣领里。阳光将他的头发染成了浅浅的栗色,他笑着,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辰。

他身边围着好几个同学,有男有女,他似乎能轻易地和任何人打成一片,每一个抛过去的梗他都能接住,然后用一个更巧妙的玩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林晏尘的世界,是热闹的、明亮的、被阳光普照的,充满了色彩和笑声。

而苏沐的世界,是安静的,灰色的,被阴影笼罩的。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操场的距离,也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世界。

苏沐像一个躲在暗处的、卑微的旁观者,窥视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他永远无法融入的生命。他看着林晏尘把喝空的水瓶,以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精准地扔进了远处的垃圾桶,引来一片喝彩。然后,林晏尘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整个操场。

苏沐的心猛地一跳,像被抓住现行的小偷,慌乱地、狼狈地移开了视线,重新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他只希望这滚烫的风,能把他吹走。

吹到任何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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