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婆婆的厨艺,是几十年时光沉淀下的真味。她不用花哨的调料,不追求炫技的摆盘,一切以食材本味和客人的舒适为依归。一碗最普通的猪肉味噌汤,她能用昆布和柴鱼片耐心熬煮出澄澈鲜美的出汁,再融入自家秘制的味噌酱,最后加入炖煮得软糯入味的五花肉片、萝卜、魔芋和油豆腐。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汤色清亮,香气醇厚而温暖,是无数附近上班族和老人清晨醒胃的依赖。
陈静如同海绵吸水般,贪婪地学习着百合婆婆的一招一式。她不再是机械地模仿,而是用心去体会。她观察百合婆婆如何通过指尖的触感判断蔬菜的新鲜度,如何通过汤水细微的气泡和声音判断火候,如何用最朴素的手法激发出食材最本真的味道。她发现,百合婆婆对食材有着近乎苛刻的尊重。一块豆腐,一片鱼肉,在她手中都会被赋予最大的价值,绝不会浪费分毫。这种对食物的敬畏和珍惜,深深触动了陈静。这与刘记后厨那种只为速度和利润的粗暴烹饪,有着天壤之别!
百合婆婆也注意到了陈静的用心和天赋。这个沉默寡言却手脚麻利的女孩,眼里有着一种对烹饪的天然热爱和难得的专注。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让陈静承担更多。比如,让她试着调制简单的蘸料,让她负责烤鱼的火候掌控,甚至让她独立准备一些午间定食的配菜。
陈静珍惜每一次机会。她将百合婆婆的指导牢牢记在心里,反复练习。切菜的厚薄要均匀,烤鱼的皮要焦脆而肉要鲜嫩多汁,煮米饭的水量要分毫不差……她像一个虔诚的学徒,在方寸之间精进着自己的技艺。百合居酒屋虽小,却成了她烹饪技艺的圣殿和心灵的避风港。在这里,她用汗水、用心意,一点一点地洗刷着过去的污浊和恐惧,也重新找回了对生活的掌控感和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亮。
傍晚时分,居酒屋开始上客。小小的店堂里渐渐坐满了熟客。陈静系着干净的围裙,端着托盘,脚步轻盈地在桌椅间穿梭。她的日语依旧带着口音,但已经能清晰地报出菜名,能听懂客人的大部分点单要求。她脸上带着真诚而不过分热情的微笑,动作麻利,上菜迅速,收盘及时。她的沉默和高效,反而让习惯了都市喧嚣的客人们感到一种难得的舒适和安心。
“静酱,今天的关东煮,白萝卜炖得特别入味啊!”一位常来的老先生笑眯眯地夸赞道。
“嗨咿!婆婆说今天的萝卜很甜,特意多炖了一会儿呢。”陈静微笑着回应,声音不大,却清晰温和。
“再来一杯热清酒!这天儿可真冷!”另一位上班族搓着手喊道。
“嗨咿!马上来!”陈静利落地转身,裙角带起一阵微风。
百合婆婆站在半开放的小厨房里,看着陈静忙碌而沉稳的背影,看着她与客人之间日渐自然的互动,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个像野草一样坚韧的女孩,正在这片小小的、温暖的土壤里,悄悄地扎下根来,焕发出属于自己的生机。
…………
北海道,十胜平原。冬日的阳光,苍白而清冷,毫无阻碍地倾泻在辽阔无垠的雪原上。目之所及,天地间只剩下纯净到刺眼的白色。起伏的原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呈现出柔和而巨大的曲线,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与同样灰白的天空相接。寒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大地,卷起细碎的雪沫,如同冰冷的沙尘暴,抽打在脸上,带来刀割般的疼痛。空气凛冽得如同固态,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细小的冰针,肺叶被刺得生疼。极度的寂静笼罩着四野,只有风声在耳畔单调而固执地嘶吼,更衬出这片冻土的荒凉与隔绝。
林浩裹在一件厚重臃肿、沾满泥雪污渍的深蓝色防寒工装里,头上戴着厚厚的绒线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眉毛。脸上围着一块粗糙的羊毛围巾,只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被冻得有些麻木的眼睛。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积雪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将深陷的腿拔出来,再踏进前方更深的未知雪窝。肩上扛着一捆沉重的干草,粗糙的草茎摩擦着脖颈的皮肤,带来刺痒和疼痛。冰冷的汗水浸湿了内衣,紧贴在背上,又被寒风一吹,瞬间变得像冰甲一样刺骨。
他跟着前方一个同样穿着厚重工装、步履沉稳的身影——农场主渡边。渡边五十多岁,身材矮壮敦实,像一块在风雪里磨砺了半生的岩石。他沉默寡言,脸庞被寒风刻满深壑般的皱纹,皮肤黝黑粗糙,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扫视着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仿佛能穿透厚厚的积雪,看到下面沉睡的生命。此刻,他正带着林浩去给牛棚里越冬的奶牛添加草料。
推开沉重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牛棚木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牛粪、饲料、发酵草料和牲畜体温的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外面的酷寒隔绝。棚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低瓦数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几十头体型硕大的荷兰黑白花奶牛,在分隔开的栏位里安静地站立或卧着,反刍着草料,发出均匀而低沉的咀嚼声,鼻腔里喷出白色的雾气。温暖的气息让林浩冻僵的身体稍微活络了一些,但浓重的气味也让他胃里一阵不适的翻腾。
“把草撒到食槽里。均匀点。别惊着它们。”渡边用带着浓重北海道口音的日语简短地吩咐,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他自己则走到另一头,开始检查饲料搅拌机。
林浩默默地点头,卸下肩上的草捆,解开绳子。他学着渡边的样子,抱起一捧干草,小心翼翼地靠近食槽。一头离得最近的奶牛抬起巨大的头颅,湿漉漉的、温顺的褐色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人类,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几乎喷到林浩脸上。林浩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在东京的象牙塔里,他接触的是数据和理论,是冰冷的逻辑和公式。而眼前这头温顺却充满原始力量的巨大生物,带着泥土、草料和生命的气息,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陌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怕什么?它又不吃人。”渡边头也不回,冷冷地甩过来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他熟练地操作着机器,将混合好的饲料倒入食槽,动作沉稳有力。
林浩脸上有些发烫。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知识分子的别扭和矜持,重新靠近食槽,开始笨拙地撒草。干草粗糙的触感,奶牛身上散发的温热气息,食槽里饲料混合的复杂气味……这一切都与他过去的生活格格不入。他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一个被放逐到陌生星球、笨拙学习生存规则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