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深秋，上海火车站笼罩在薄雾中。汽笛长鸣，一列从天津驶来的火车缓缓停靠。宋雅提着皮箱走下火车，高跟鞋在铁质踏板上发出清脆声响。她裹紧米色风衣，抬头望向站台——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报童的叫卖声与小贩的吆喝交织成一片。
“借过！借过！“挑夫扛着行李从她身边挤过，宋雅侧身避让，抬眸间忽然僵在原地。十步开外，一个身着军装的高挑身影正向她望来。五年了，那道剑眉下的眼睛依然如墨般深邃。
赵子宥手中的公文包“啪“地掉在地上。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宋雅看起来比记忆中更清瘦了，盘起的发髻下露出一截雪白颈项，唯有眼角那颗泪痣依旧。
“阿雅？“他的声音淹没在蒸汽机的轰鸣中。宋雅的指尖掐进掌心，皮箱里那份用乐谱伪装的文件突然变得滚烫。她看着赵子宥肩章上的金星，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他也是这样不告而别。
站台钟声敲响，人群推搡间，他们被挤到了一起。赵子宥扶住她手肘的瞬间，宋雅闻到了他衣领上淡淡的硝烟味。
宋雅的手肘在赵子宥掌心中微微发颤。她迅速抽回手臂，皮箱的金属扣硌在掌心，生疼。
“好久不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隔了一层毛玻璃。
赵子宥弯腰拾起公文包，军装下摆掠过积水的青砖。“三年零七个月。“他直起身时，领章上的金星在煤气灯下泛着冷光，“你去了法国？“
宋雅睫毛轻颤。他竟记得这样清楚。皮箱里的文件似乎更沉了，她不动声色地将箱子换到远离赵子宥的一侧。“巴黎音乐学院。上周的邮轮回来的。“
蒸汽机车喷出浓雾，将站台笼罩在灰白帷幕中。赵子宥的轮廓在雾气里时隐时现，唯有腰间的配枪始终清晰。宋雅想起五年前他藏在床底的那本《新青年》，书页间还夹着她画的紫藤花。
“有人接站吗？“赵子宥突然问。
“叫了黄包车。“她下意识撒谎，其实准备去坐电车。皮箱夹层里的微缩胶卷贴着大腿发烫。
赵子宥目光扫过她身后的行李箱，忽然伸手：“我送你。“
“不必——“
他已然拎起箱子，指节擦过她手背。那一瞬的温度让沈墨兰想起里昂深秋的壁炉火。赵子宥的手比她记忆中粗糙许多，虎口处有道新鲜的疤痕。
“最近不太平。“他声音很低，近处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正盯着列车时刻表，“闸北昨天抓了三个共党。“
宋雅呼吸一滞。她注意到赵子宥说“共党“时嘴角微妙的下撇，与五年前在北大礼堂演讲的模样判若两人。那时他袖子卷到手肘，喊“德先生赛先生“时喉结上下滚动。
“赵处长！“站台尽头跑来个穿中山装的青年，“南京急电——“
赵子宥皱眉，却将宋雅的箱子握得更紧。“告诉周副官，我半小时后到。“他转向她时，眼角细纹里藏着宋雅读不懂的情绪，“你住哪里？“
霞飞路的梧桐叶应当黄了。宋雅想起租好的公寓阳台上那架斯特劳斯钢琴，琴凳下藏着联络用的密码本。“国际饭店。“她又撒了谎。
赵子宥突然笑了。这个笑容让他短暂变回宋雅记忆中的青年。“你从前说谎时，“他凑近她耳畔，温热气息拂过她耳垂，“右眼会眨三下。“
宋雅僵在原地。穿中山装的青年在不耐烦地看表，蒸汽散去后的站台露出斑驳砖墙，墙上有新刷的“新生活运动“标语。
“我调任上海警备司令部。“赵子宥从内袋掏出一张名片，鎏金字体在宋雅眼前晃动，“周三有个慈善音乐会，缺钢琴独奏。“
宋雅接过名片时，发现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明晚八点，老地方。她猛地抬头，赵子宥却已转身走向穿中山装的青年，军靴踏碎积水中的灯光。
皮箱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宋雅知道“老地方“是哪里——北大红楼后的那家豆汁店，五年前他常带一包桂花糖在那里等她。她攥紧名片，意识到自己右眼确实眨了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