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爵将木箱妥善安放在夫人马车的座位下方。沃拉特管家随即引着子爵夫人和年幼的塔西少爷登上马车,车后是一列满载着家族细软的货车。这时,仆从牵来了子爵的栗色战马巴亚德,紧随其后的,是子爵的两名亲卫——格拉霍尔爵士与迈坎夫拉爵士。他们乃是第一代摩克托斯子爵留给帕森特的宝贵遗产,出身于业已解散的摩克托斯亲卫团。
格拉霍尔爵士端坐马背,神情肃穆如铁,目光直视前方,几乎要将整个人缩进那身沉重的盔甲里。但我知道,这份不苟言笑之下,并非冷酷,不过是天性内敛使然。曾有一次我为他画肖像,亲眼看着他将脸颊肌肉绷得死紧,胡须都因用力而纠结成一团,面皮憋得通红,竭尽全力维持着威严的骑士形象,连那只未持剑的左手都在微微颤抖——那副竭力克制的模样实在有些叫人忍俊不禁。
与格拉霍尔截然不同,迈坎夫拉爵士则热情洋溢地朝我打了个招呼。他对人待物向来如此,总是怀揣着满溢的热情。尽管我能感觉到某些人对这过分的热情稍感不适,但我深信,正是这发自内心的热忱,为他赢得了如今的地位与尊敬。
仆从们熟练地帮子爵披挂整齐,又将重要文书收好。子爵快步走到沃拉特管家身侧,压低声音仔细叮嘱了几句,这才利落地翻身上马。巴亚德——这匹纯栗色的骏马陪伴子爵多年,早已心意相通。子爵一夹马腹,栗色战马随即昂首长嘶。子爵带着两名亲卫,领着几位骑马的仆从,朝着西南方天际那一片汇聚的乌云疾驰而去——那里,正是洛卡特的所在。
我默然折返画室,继续整理那些尚未收妥的行囊。再出来时,只见子爵夫人独自伫立在大道口,长久地凝望着丈夫身影消失的远方,仿佛凝固的雕塑。良久,她才转过身,步履沉沉地走向那个平日她极少踏足的家族祈祷室。
草草用过午饭,我便斜倚在装货马车的辕木上,看着仆人们仍在匆忙进出。此刻阳光正好,驱散了初春料峭的寒意,照得人周身暖意融融。周遭的喧嚣仿佛被阳光稀释了,一切动作都带上了几分恍惚的慢意,时间似乎也在此刻悄然凝固。
望着这光影摇曳的午后,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游历的岁月,忆起那位伦加格的骑士。他并非帝国人,原本也是一位拥有封地的王国骑士。然而王国内部的权力倾轧无情地吞噬了他的领地和他效忠的领主,将他拥有的一切化为乌有。他只能带着仅存的几名随从,流亡到伦加格苟活。当我遇见他时,他已是一支雇佣兵小队的队长,奔波在伦加格通往爱西欧司的商道上,靠护送商队维生。我曾跟随他的队伍同行过一段时日,不仅替他的小队设计了独特的队标,还为他们绘制了许多要求古怪的盾牌图案。他为我揭开了雇佣兵世界那残酷却又斑斓的面纱。坦白说,我厌恶那种刀头舐血的生活,出生入死挣得的普西勒有时还抵不上一幅画的酬金。但雇佣任务途中所邂逅的那些令人屏息的绝景,每每又让我心生激荡。
那位骑士后来还从我这里买走了一幅蕴含魔能的画——那画作具有抚慰心神的功效,能稍稍缓解他深重的战场梦魇。像他这样的老兵,几乎成了我贵族主顾之外最稳定的买主。但我每每卖出画作,心头总会涌起一丝惋惜——他们哪里懂得欣赏画中的笔触与意境?买下的,不过是画布里那一点点能带来片刻安宁的微弱魔力罢了。
眼前这几位临时充作护卫的仆从,手持短剑破盾,身着简陋麻衣,连站姿都透着生涩别扭,实在难以让人对他们的战斗力报以信心。我暗自思忖:是否需要去那位骑士曾提及的地方,雇一支真正的雇佣兵小队?凭着我在雇佣兵圈子里积攒的些许口碑,相信那些精明的佣兵头子应该愿意给我些折扣。
权衡再三,我终究还是做了决定——就在我们必经的第一个城镇赛特里斯寻找雇佣兵。况且去往赛特里斯的路上素来太平,甚至连剪径的毛贼都鲜有听闻。
待仆人们将最后一点细软安置妥当,我也登上了马车。不过我并未钻进车厢,而是选择坐在马车夫艾略特旁边的位置。有时我偏爱这个颠簸却视野开阔的角落,沿途风物尽收眼底,常能从中捕捉到几缕灵感的微光。当然,这“雅座”的滋味也确实说不上美妙,剧烈的颠簸足以让你暂时失去对臀部的知觉。我拉紧身上的袍子,尽可能把自己蜷缩在布料里,又在屁股下塞了个软垫——试图减轻接下来路途上可能遭遇的皮肉之苦。
艾略特爬上车座时,一股淡淡的葡萄酒味儿混着霉变的木头气息扑面而来。毫无疑问,这家伙昨夜又光顾酒馆了。万幸他身上体味不算浓重,否则我就得考虑换乘另一架马车了。
“驾!”艾略特一抖缰绳。辕马轻轻甩了甩长尾,车轮随之缓缓转动起来,清脆急促的马蹄声连成一片。仆从们小跑着簇拥在马车两侧,这支载着摩克托斯家族未来的庞大车队,正式踏上颠簸的旅程。
车子驶上主道时,我忍不住回望那座渐行渐远的宅邸。留守的仆役们将竭力维持着摩克托斯家族最后的体面——只是,心头倏然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它悄声质问: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座主宅吗?理智告诉我不会,但那深埋心底的、沉甸甸的压抑感,却不厌其烦地诉说着另一种可能。
我的目光转向路旁的斯塔登湖。湖面如镜,倒映着远方层叠的苍山,依旧宁静得令人心安。忽然,一声尖锐的鸟鸣毫无征兆地刺破长空,在这片凝固的澄澈湖面上,倏地惊起了一圈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