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野回到了二楼的书房。他试图重新拿起那本书，用书中的逻辑与秩序，来冷静自己的思绪。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好像一个刚刚目睹了一场严重车祸的人，你无法指望他能立刻静下心来去欣赏一幅古典静物画。那个黑衣的陌生人，他那双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睛，以及那个隔着门板的、充满了诡异敬意的鞠躬……这一切，都像一块被强行楔入他认知齿轮里的石子，让他的思维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咯噔、咯噔”的、令人牙酸的异响。
他烦躁地将书翻面盖下。
而就在这时，那份由陌生人带来的、缓慢累积的不安，又被另一个来自“日常”的、却同样刺耳的声音，彻底引爆了。
这一次，是手机的铃声。
那是一部……iPhone 5s。
它正静静地躺在书桌的一角。香槟金色的金属边框，经典的Home键设计，以及那个在当时被认为是“未来”的、简洁明了的iOS 7界面。这一切，都带着鲜明的、属于2014年的时代印记。
甲野拿起手机。
这东西，对他而言，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集合体。一方面，他那个三十多岁的灵魂，早已习惯了更加先进的、拥有全面屏和人脸识别功能的智能设备。这部需要用指纹解锁的“古董”，让他感到一种操作上的、轻微的“年代隔阂感”。
但另一方面，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和玻璃时，一种属于“十七岁少年”的、几乎要被他遗忘的肌肉记忆，又会下意识地被唤醒。
他接通了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千代夫人”。
“喂，甲野吗？”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优雅、平缓、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挑不出一丝错处，但也因此显得毫无真情实感的标准贵妇女声。
是父亲的继室，那个永远仪态万方，也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的女人。
“哦，千代夫人，您好。”甲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少一些他此刻内心的疏离与烦躁。
“下午我才听渡边管事说，你已经搬到汤岛的旧居去住了。怎么这么突然？也不提前跟家里说一声。”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看似关心，实则是在进行信息确认和轻微责备的、娴熟的话术。
“抱歉。早些时候，我和父亲提过这件事。我以为，他已经知会您了。”甲野用一种同样客套，但更加简洁的方式回应道。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有自己的主张。”电话那头的千代夫人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也像是经过精心排练的，“在那边住得还习惯吗？那房子毕竟有些年头了。如果有什么不妥当，或者住得不舒心，随时可以回世田谷。我会让望月定期过去帮你打扫院子的。”
望月，是家里的女佣。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着甲野什么。
“不，这里很好。很安静。”甲野言简意赅地拒绝了。
“是吗？安静是好，但年轻人还是不要太孤僻了。”千代夫人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矫情的笑意，仿佛对甲野这种少年老成的“怪癖”感到既无奈又好笑，“对了，说正事。下个周末，神田商事有一场庆祝晚宴，商界和一些政界的人都会到场。你也知道，这种场合很重要。但是你父亲他……你也清楚，他最近在欧洲的生意很忙，恐怕是赶不回来了……”
来了。
甲野想。这才是这通电话的真正目的。
“容我考虑一下。”他没有直接拒绝，这会引发更多不必要的、冗长的说教，“如果我去，会提前通知您。但这之前……您不妨先问问父亲的意见，或许，安排藤尾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藤尾。
是千代夫人带来的女儿，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个提议，似乎正中千代夫人的下怀。电话那头，她那精心维持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不易察觉的松动。她又轻轻地笑了一声，这一次，笑声里多了几分真实。
“呵呵，你总是有自己的道理。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先这么安排。不过，你也别忘了，你是长子，有些责任，终究是你的。”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棋手，在达到了眼前的战略目的后，还不忘在棋盘上，为更长远的未来，布下一颗意味深长的棋子。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关心。”
“那就好。一个人在外面，也要照顾好自己。别总吃些不健康的速食，有空就让望月给你送些吃的过去。”
“嗯，您也要注意身体。”
又说了几句无聊的、程式化的寒暄之后，电话终于挂断了。
甲野短促地、几乎是有些痉挛地，呼出了一口气。
和这个虚伪的、完美的、仿佛用日式人偶的材料制成的“母亲”说话，哪怕只是隔着微波，都让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疲惫。
他将手机扔在桌上，重新跌坐回椅子里。
刚才那个黑衣的陌生人，带来了来自“未知世界”的、无形的恐怖。
而这通电话，则带来了来自“现实世界”的、具象化的、令人窒身息的烦躁。
这两者，一个如同深海的巨怪，一个如同黏在身上的蜘蛛网，共同将他围困在了这个2014年的、潮湿而窒息的夏天。
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试图寻找片刻的安宁。
然而，当他闭上眼，黑暗的视野中，浮现出的，却不是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
也不是那个黑衣人的身影。
而是……
一个女孩的脸。
那个在市立图书馆里，有着一头平整得如同切割过一般的、绝对齐刘海的女孩。她那双通透的、玻璃珠般的、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睛，正隔着十五年的时光，也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生与死的迷雾，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种全新的、比之前所有经历都更加荒谬的念头，浮上了他的心头。
或许……
或许，他之所以会“记得”那十五年的“未来”，之所以会被强行拉回到这个时间点……
其全部的意义，都并非是为了让他去阻止什么“悲剧”，也不是为了让他去探寻什么“真相”。
或许，只是因为……
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他本不应该去到那个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