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内,烛火被厚重的帘幕压得只剩昏黄一隅。睿亲王萧承泰的指尖摩挲着案几上一方蟠龙玉印——那是秦王萧宇的信物。他对面,盐帮帮主刘缙云坐在太师椅上,烛光跳跃在他眉骨至耳根的狰狞旧疤上。
“王爷,”刘缙云的声音压得极低,“盐路已清,江南、淮南、京畿几处要紧的‘卡子’,都换上了咱们的人。只待王爷……不,”他嘴角咧开一个弧度,“只待殿下一声令下,盐利便是源源不断的血!足以支撑一场改天换地的大业!”
萧承泰脸上波澜不惊,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殿下忧心国事,深知欲清君侧、正朝纲,非雷霆手段不可,盐帮需在二月十九之前,于京畿各处造些声势,流民啸聚也好,盐枭争利械斗也罢,务必让五城兵马司和巡防营疲于奔命,分身乏术。”
刘缙云心领神会,疤脸上肌肉抽动:“王爷放心!卑职定将这乱象做得天衣无缝,让京城卫戍焦头烂额,届时秦王殿下振臂一呼,天下人只会看到殿下扫平奸佞、力挽狂澜的英姿!”
“嗯。”萧承泰微微颔首,“秦王已遣心腹之人,携书信星夜奔赴西陲,边关异动一起,朝野震动,兵锋必然外指,这便是秦王清君侧、靖国难的最佳时机,待尘埃落定,天下盐路,自然是你刘帮主囊中之物。”
萧承泰轻轻拿起那方玉印,用一方素白丝帕细细擦拭,仿佛对待稀世珍宝。“记住,”他抬眼,看向刘缙云,“你我只忠于秦王殿下大业,事成之前,一切皆是殿下运筹帷幄,你明白吗?”
刘缙云抱拳躬身,姿态恭谨无比:“在下明白!一切皆为秦王殿下宏图,卑职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一道纤细的影子如同壁虎,死死贴在冰冷的雕花窗棂下。萧玉儿浑身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将那声惊骇的呜咽堵在喉咙里。
父亲手中那方玉印,她认得!是去年父亲诞辰,她亲眼看着宇哥哥赠给父亲的,秦王殿下”、“清君侧”、“西陲”、“边关异动”、“二月十九”……这些冰冷刺骨的字眼,如同淬毒的箭矢,一支支射穿了她对父亲和宇哥哥的所有认知!
“宇哥哥……宇哥哥他要谋反?父亲在帮他?”巨大的恐惧和背叛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那个疤脸男人身上散发的血腥气和父亲此刻眼中从未有过的冷酷,让她如坠冰窟。她脑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必须立刻告诉陆姐姐,二月十九……时间不多了!
阁内的密谈声渐低。萧玉儿再不敢停留,像一缕被狂风吹散的青烟,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发软的双腿,借着廊柱和假山的阴影,跌跌撞撞地向自己的房间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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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城外的僻静小院,浓重苦涩的药气几乎凝成实质。诸葛明守在红泥小炉旁,炉上药罐咕嘟作响,蒸汽顶得盖子微微跳动,他浑浊的老眼紧盯着罐中翻滚的深褐色药汁,银簪不时探入搅动。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白燕探出半个身子,把玩着狄云送的那支新月鎏金簪,银链缠绕在纤细的指间,反射着炉中跳动的火光。他倚着门框,目光担忧地投向另一间紧闭的房门,那里躺着昏迷的沈翊和闭目调息的苏英。
“诸葛先生,”白燕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您真厉害,他们今天居然已经能下床活动了。”
诸葛明头也没抬,用厚布垫着手,稳稳端起滚烫的药罐,将粘稠的药汁缓缓倾入粗瓷碗中,浓郁的药气瞬间蒸腾。“云山二老,名不虚传。下手留了余地,筋骨未绝。”他将药碗递给走过来的狄云,“老夫的药,加上你们几个小子底子还算瓷实,半月后保你们活蹦乱跳,不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狄云和白燕年轻的脸,“要想拾回沈小子那股子狠劲,苏英那身灵巧功夫,少则俩月,多则半载,这段时日,安分守己,便是大吉。”
狄云接过药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传来,他递给白燕一碗,自己端着一碗,沉声道:“听见了?安心养伤,英哥他们命硬。”白燕捧着药碗,指尖感受着那份灼热,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说,师父让我们蛰伏待机,等的‘大事’,会不会就是京城里的风?我总觉得,这风要刮起来了。”
狄云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京城方向,他想起重伤前盐帮那两个丫头消失的方向,想起云山二老深不可测的功夫,更想起林老鬼语焉不详却沉重无比的警示。他握紧了滚烫的碗壁,指节微微发白,声音沉静:“树欲静而风不止,无论起什么风,先得站得住,师父让我们等,自有他的道理。养好伤,握紧刀,风来了,才知道往哪儿劈。”
诸葛明将最后一点药渣刮入碗中,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京城方向,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只留下一句:“药凉了更苦,趁热。”便佝端着药碗走向沈翊和苏英的房间。苦涩的药气在夜色中弥漫,如同山雨欲来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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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死亡瀚海。
无垠的戈壁在惨白的冷月下铺展,直至与墨黑的天穹融为一体。狂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卷起亿万黄沙,发出永不止歇的、如同万千冤魂恸哭的尖利呜咽,巨大的沙丘是凝固的、扭曲的浪涛,投下浓重而变幻不定的阴影。
一道褴褛的身影,正与这天地之威抗衡,宽大的道袍早已被风沙撕扯得不成形状,紧贴在瘦削而坚韧的躯体上,在狂风中猎猎翻飞。风帽深深压下,遮住了所有面容,只露出一个紧抿的、线条如刀削斧凿般冷硬的下颌。他的步伐沉重而稳定,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流动的沙海,又在流沙吞噬脚踝前,以惊人的力量与韧性拔出,在身后留下一串转瞬即逝、迅速被风沙抹平的足迹。
戈壁腹地,万马帮中军大帐的空气灼热而浑浊,弥漫着浓烈的羊膻、汗臭、劣质酒浆和铁锈般的血腥气。帮主拓跋宏踞坐在一张巨大的的虎皮椅上,他赤着上身,露出布满各种新旧伤疤的肌肉,正用一柄锋利的小银刀,慢条斯理地从烤羊腿上片下滋滋冒油的肉片,随手丢进嘴里大嚼。
“报——!”一个满身沙尘、气喘吁吁的帮众冲进来,“帮主!外头来了个怪人!说是从中原来的使者,找您有要紧事商议!”
喧闹声瞬间一滞,无数道凶狠、好奇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入口。拓跋宏咀随手将小银刀“夺”一声钉在面前的巨大木墩上,刀柄兀自嗡嗡震颤。
“中原使者?”他心中已有盘算,“快请!想必是道长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披宽大黑色斗篷的身影,缓缓步入火光映照的核心区域。斗篷风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面容。斗篷上沾满了厚厚的黄沙,边缘甚至有被风沙撕裂的痕迹。他站定在距离拓跋宏虎皮椅约十步远的地方,微微抬起了头。
“拓跋帮主,几日不见,今日连个座位也没有了?”黑袍使者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
拓跋宏身体微微前倾,嘴角咧开一个弧度:“这是什么话,快给道长看坐。”
“奉秦王殿下密令,特来拜会帮主。”黑袍使者右手探入怀中,缓缓掏出一个用多层油布严密包裹、仅有巴掌大小的硬物。
他一层层,极其缓慢而稳定地揭开油布,一枚通体莹白、雕刻着栩栩如生蟠龙图案的玉印,在篝火的映照下,折射出温润而内敛的光泽,静静躺在他布满风霜痕迹的掌心。
“秦王信物在此,”黑袍使者将玉印微微托起,让拓跋宏能看得更清楚,“帮主可遣人验看。”
拓跋宏眼中贪婪与惊疑之色一闪而过,“这就不用验了,道长二次来访,想必定有赐教。”拓跋宏声若洪钟,震得洞壁嗡嗡作响。
黑袍使者将玉印重新用油布仔细包好收回怀中,这才从怀中取出另一份用火漆密封、盖着同样蟠龙纹印的薄绢密信,双手奉上:“秦王殿下雄才大略,欲清君侧,正朝纲。然朝中奸佞势大,盘根错节,更有太子余孽勾结边军,蠢蠢欲动。殿下深知帮主雄踞西域,麾下铁骑冠绝大漠,乃当世豪杰,故特遣在下,携此密函,愿与帮主共谋大事!”
拓跋宏接过密信,粗大的手指略显笨拙地撕开火漆,展开薄绢。他的嘴唇无声翕动,飞快地扫过绢上那带着锋芒的字迹,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照出他神色急剧变幻——从最初的审视,到惊愕,再到一种混合着狂喜与贪婪的灼热。
“好!好!”拓跋宏猛地一拍大腿,震得身下的虎皮椅都晃了晃,放声狂笑,声浪在洞窟内隆隆回荡,“秦王殿下果然够胆色!够气魄!竟敢许我河西三镇!”
他眼中凶光毕露:“不过……空口白牙,就想让老子替他卖命?他在中原搅动风云,老子在西域替他吸引朝廷大军?这买卖,听着像是老子在前面替他挡刀啊!”他语气陡然转厉,带着赤裸裸的质疑与威胁。
黑袍使者依旧静立如渊,声音毫无波澜:“帮主明鉴,若无足够诱饵,岂能引动朝廷这条大鱼?河西三镇,水草丰美,商路咽喉,其利远非帮主如今所据这苦寒戈壁可比。此乃秦王殿下诚意所在,至于风险……”他微微一顿,“帮主纵横大漠,饮血吞沙,所求者,难道只是眼前这一窟之地?龙游浅水,终究困顿,唯有入海,方能翻起巨浪!秦王殿下清君侧,登大宝,届时帮主坐拥河西三镇,进可图谋中原膏腴,退可雄霸西域,岂不比在此地称王称霸,更胜百倍?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二月十九,西线狼烟一起,中原必乱,秦王殿下雷霆手段,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除内患,待朝廷反应过来,木已成舟。帮主只需按约定,在玉门关外陈兵,牵制朝廷西线主力十日!十日之后,无论秦王殿下是否功成,河西三镇,皆归帮主所有。此约,以秦王信物及此密函为凭,天地共鉴!”
拓跋宏脸上的凶戾之气渐渐被一种难以抑制的贪婪所取代,他死死盯着手中的密函,又抬眼看了看黑袍使者。河西三镇,那是他做梦都想染指的富饶之地,十日!只需在玉门关外陈兵十日,做做样子,就能换来如此泼天富贵!
巨大的诱惑如同烈酒,瞬间点燃了他血管中流淌的野性。他猛地站起身,他抓起木墩上那柄小银刀,狠狠扎进烤羊腿中,高高举起,滚烫的油脂顺着刀锋流下。
“哈哈哈!痛快!秦王殿下果然爽快!”拓跋宏狂笑,声震洞窟,“回去告诉你家殿下,这买卖,老子拓跋宏做了,河西三镇,老子收定了!二月十九,玉门关外,让他等着看老子的狼旗!”
“拿酒来!”拓跋宏咆哮着,声如雷震,“敬秦王殿下的使者,敬我们的大买卖!传令各旗主:即刻点兵,二月十九——兵发玉门关!”
整个万马帮被疯狂的咆哮和嗜血的呐喊淹没,黑袍使者静立在狂热的漩涡中心,风帽下的嘴角,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