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萧彻和陈文清将陆小寒他们安排在这药铺里之后,二人就没有在陆小寒等人面前露过面。黎曼每日雷打不动地为陆小寒诊脉、施针、熬药,那从小折磨他的“火气”余根,在黎曼霸道又精妙的医术下,已祛除了七七八八。陆小寒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精神头也足了不少,只是离黎曼要求的“三月内不得动武”还差得远。
胡四娘得知黎曼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死生坊主”当代传人,惊得差点打翻药柜。她二话不说,当即拍板邀请黎曼当了药铺的坐诊郎中,工钱方面任凭黎曼开口。黎曼眼皮都没抬,只淡淡甩下一句:“悬壶济世,诊金随心便是。不过嘛,每月十两银子是跑堂伙计的例钱,总不能白使唤人。”胡四娘也不还价,直接应下。于是,东安街的“京安药肆”门口,悄然挂起了一面不起眼坐诊的小木牌。
黎曼看病,当真古怪。望、闻、问三字几乎不用,只占一个“切”字。病人坐下,伸出腕子,她三根冰凉的手指往脉门上一搭,眼帘微垂,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片刻功夫,病因、症状、忌讳便已了然于胸。开方子更是快得惊人,笔走龙蛇,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子筋骨。更奇的是,她开的方子,寻常药铺未必能配齐,但胡四娘的后院库房,竟似百宝囊,总能找出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引。一时间,“京安药肆来了个神医姑娘”的消息不胫而走,门前求诊者竟排起了长队。
这日,药肆里依旧人头攒动。黎曼端坐案后,神情专注,指尖凝神感受着一位老妪紊乱的脉象。陆小寒则像块甩不脱的膏药,搬了张小板凳挨着黎曼坐,手里捧着本不知从哪淘来的《周易》,嘴里念念有词。
“黎曼妹妹,”陆小寒见黎曼诊完一个,间隙里立刻凑过去,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压低了声音,“你看那门口穿绸衫的胖子,印堂发暗,山根带赤,我瞧他啊,不出三日,必有破财之灾!要不要我去点拨他两句?赚点酒钱?”他挤眉弄眼,活像个市井神棍。
黎曼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闭嘴。再聒噪,今日的药里多加三钱黄连。”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陆小寒脖子一缩,立刻噤声,讪讪地缩回小板凳上,只敢用眼神继续在人群中“相面”。他这活宝模样,倒惹得几个排队的病人忍俊不禁,药肆里沉闷的气氛也松快了些。
这时,门口一阵骚动,一个汉子背着个面色蜡黄、捂着肚子呻吟不止的年轻妇人,满头大汗地挤了进来,带着哭腔喊:“大夫!大夫救命!我娘子……我娘子快不行了!”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黎曼抬眼一扫,目光落在那妇人痛苦扭曲的脸上,眉头微蹙。她示意汉子将妇人放在旁边的诊榻上,三指搭上妇人腕脉,只凝神片刻,脸色便是一沉:“胎气冲逆,血滞胞宫!快,抬进内堂!四娘,取我金针!还有,后院那株新采的‘鬼灯笼’,连根带土速速拿来捣汁!”
她的声音清冷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人命关天,胡四娘也不怠慢,立刻吩咐伙计行动。黎曼起身,对排队的众人道:“诸位稍候,此乃急症,耽搁不得。”说罢,快步随担架进了内堂,留下满屋惊疑和议论。
陆小寒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看着内堂紧闭的门,嘀咕道:“啧,鬼灯笼都上了,看来是真凶险……”他难得地安静下来,眼神里透出一丝对黎曼医术的叹服。黎曼的一切都被诸葛明看在眼里:“小丫头当真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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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懒洋洋地斜倚在西天,给八方斋那朱漆描金的门脸儿镀了层暖融融的金箔。正是饭口上,大堂里人声鼎沸,跑堂的托着尺把宽的条盘,在食客间穿花蝴蝶般游走。杯盘碗盏的碰撞声、猜拳行令的吆喝声,混着蒸腾的饭菜香气,热热闹闹地搅和在一起,活像一锅煮沸的腊八粥。
二楼临窗,闹中取静。窗上垂着细密的竹帘,筛进些朦胧的天光和街市的喧哗,倒成了这方寸天地里一道天然的屏障。江瑶和陈云舟对坐,桌上几样八方斋的细点:水晶虾饺,顶着一点胭脂红的豆沙包,还有一碟子刚出锅的酥皮炸奶卷,散着诱人的甜香。当中一个白瓷酒壶,盛着八方斋秘制的荔枝酒,那酒色碧莹莹的,倒在同样白净的小酒盅里,瞧着就清心爽口。
江瑶吃得正酣,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陈云舟则斯文得多,夹起一个虾饺,慢条斯理地吃着,目光偶尔掠过窗外喧嚣的街景,又落回对面那个毫无顾忌的姑娘身上,嘴角便不自觉地带起一丝极淡的的笑意。
“慢点儿,没人跟你抢。”陈云舟看她吃得急,顺手把盛着奶卷的碟子往她那边推了推,又拿起桌上的公筷,夹了一个最饱满的放到她面前,“趁热,凉了就不酥脆了。”
江瑶刚咽下嘴里的豆沙包,闻言端起面前那盅碧玉似的荔枝酒,“咕咚”就是一大口。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荔枝特有的清甜和一丝草木清气,直沁心脾。一股暖意混合着点心带来的满足感,在她脸颊上染出两团桃花似的红晕。她那双原本就明亮的眼睛,此刻是亮得惊人,比窗外的日头还晃眼。
她放下酒盅,白瓷底儿磕在硬木桌面上,发出“叮”一声轻响。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不期然就撞进了陈云舟那双沉静温和的眸子里。那眸子平日里瞧着波澜不惊,此刻却仿佛带着某种磁力,让她一时忘了移开。
江瑶觉得脸上那点热意迅速蔓延开来,连耳垂都像着了火,烧得通红。她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襟一角,方才还叽叽喳喳的嘴,这会儿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只觉得舌尖上还残留着荔枝酒那独特的甜香,混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邻桌几个走南闯北的商贾,不知说了什么荤素不忌的笑话,突然爆发出一阵粗豪的大笑,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一个跑堂的小伙计托着热气腾腾、滋滋作响的铁板鱼段,灵活地从他们桌旁擦身而过,带起一阵混合着焦香和酱料味的油烟。
就在这阵突如其来的喧闹和油烟味中,江瑶被注入了莫名的勇气。她猛地再次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云舟,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有少女未经掩饰的羞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坦荡。她没说话,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把眼前这个人,连同这八方斋的喧嚣和窗外斜阳的金辉,都刻进心里去。
陈云舟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迎上江瑶的目光,心头那潭静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石子,“滋啦”一声,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这姑娘的眼神太直白、太滚烫,像盛夏正午的烈日,猝不及防地照进他习惯权衡的方寸之地,让他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
他沉默着。这沉默在喧嚣的大堂里并不显眼,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笼罩其中。窗外的市声、邻桌的哄笑、跑堂的吆喝,都成了模糊遥远的背景。只有桌上那壶荔枝酒,还在散发着清冽的甜香,弥漫在两人之间。
江瑶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看着陈云舟沉默的脸,看着他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却又深沉得让她看不真切。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变得格外难熬。她几乎要以为他根本没懂,或者……懂了,却不愿回应。
终于,陈云舟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缓缓移开,投向窗外。暮色渐浓,街市上华灯初上,人影幢幢,一片繁华景象。片刻,他才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江瑶身上,眼神变得复杂而郑重,带着一种与她平日所见截然不同的认真。
“江瑶,”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缓,像秋夜里的溪水,带着凉意,却也清澈,“这京城,看着花团锦簇,底下埋着的,未必都是好土。”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温热的茶杯壁,“盐帮、暗流、朝堂,你我如今,都在这漩涡边上站着,前路是坦途还是荆棘,谁也说不准。”
他的目光坦率地回视着江瑶眼中那份炽热与执拗,语气愈发沉静,却也带着一种清醒:“有些话,像这刚启封的荔枝酒,闻着香,喝着甜,可也得看有没有那个安稳的时辰和地界,让人能细细品完它。若是在惊涛骇浪里启了封,只怕……糟蹋了。”
他没有点破,也没有承诺。
江瑶的心,从万丈高空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却像是落在了柔软的棉花堆里。她看着陈云舟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敷衍,只有一片她莫名觉得沉重而踏实的了然。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然后,对着陈云舟,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有点傻气却又异常灿烂的笑容。
“嗯!”她重重地点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我知道!酒得慢慢品,路得一步一步走!急不得!”她说完,伸手抓起碟子里那块陈云舟夹给她的奶卷,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酥脆的金黄碎屑沾在她唇边。
陈云舟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看着她唇边沾着的碎屑,终于忍不住,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那笑意从眼底漾开,驱散了方才话语里的沉重。他拿起桌上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手帕,自然而然地递了过去:“喏,擦擦。”
江瑶愣了一下,随即慌忙接过手帕,胡乱在嘴边抹了两下,头埋得更低了,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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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肆内堂,帘子掀开,黎曼走了出来,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神情却是一片平静。她对焦急等在门口的汉子道:“母子平安。静养半月,按方服药即可。”那汉子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感激涕零。
胡四娘跟在后面,满脸钦佩,手中捧着一个金丝笼子,里面是一只巴掌大小、通体羽毛如熔金般璀璨、昂首挺胸的小鸟。“黎姑娘,真是神乎其技!这只‘西域金乌’,权当谢礼,还请姑娘务必收下!这鸟儿的血可是解毒圣品……”
黎曼的目光落在那只神气的金乌上,眼神微动,并未推辞,只淡淡点头:“嗯,留着或许有用。”她转身,看到陆小寒正倚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笑嘻嘻地看着她。
“黎曼妹妹,累坏了吧?晚上想吃什么?我请!”陆小寒凑上来,语气讨好。
黎曼瞥了他一眼,没理会他的油嘴滑舌,只丢下一句:“把今日的脉案整理好,错一处,多加半两黄连。”说完,径自走向水盆净手。陆小寒在她身后做了个鬼脸,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去翻看桌上的脉案本子。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黎曼专注洗手的侧影和陆小寒认命伏案的背影上,药香弥漫,竟有种奇异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