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陈莺捧着一叠绘好的图纸走进来。宣纸上用细笔勾勒着织机的每一个零件，小到木梭的弧度，大到机杼的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连改良的机关处都用朱笔圈出，旁注着“省力三成”“提速半倍”的字样。
“娘子，图纸绘好了。”
陈莺将图纸放在案上，看着苏绾卿正往素白的请柬上盖私章，忍不住问道，“您前日让商行知晓织机改良的消息，莫非是想与人合作？”
在她看来，这图纸是她呕心沥血的成果，也想知晓苏绾卿如何行事。
苏绾卿盖完最后一个私章，将请柬摞在一起，用红绳捆好，才抬眼看向陈莺，眼底带着几分玩味：“不与人合作，难道还能独吞？”
她拿起一张图纸，指尖点着织机的转轮：“你当这些布商背后没有靠山？城西的‘瑞锦祥’是太子妃的母家开的，城南的‘锦绣阁’沾着二皇子的边，就连街角的‘布香坊’，掌柜的表兄都是户部的主事。我一个刚重回士族的侍郎之女，哪能左右织机改良的大势？”
陈莺听得目瞪口呆，她只知改良织机能让织布更快，让主家获利更多，却不知背后竟牵扯着这么多弯弯绕绕。
“你如今对局势不慎了解，但要想留在我身边，便要再机灵些。你也是个聪明人，定能达到我的要求。”
“是，娘子。”
陈莺答道。
“我不过是借着图纸探探口风。”苏绾卿将图纸放回案上，语气轻描淡写，“看看谁真心想做这桩生意，谁又在观望。毕竟这织机若是推广开来，便是格局大变，到时谁也止不住这大势所趋。”
她说着，将写好的请柬递给陈莺：“送去给瑞锦祥的王掌柜、锦绣阁的朱掌柜、布香坊的张掌柜，还有城东的‘聚布庄’——记住，只说我苏绾卿有桩关于织机的生意，想与各位面谈，旁的一概不提。”
陈莺捧着请柬应声而去。
不日，约定的时间到了。
苏绾卿坐在锦绣阁的内室，看着桌上的茶盏渐渐凉透，唇角的笑意却未减。
“娘子，瑞锦祥和聚布庄的掌柜到了，其他两家……说今日家中有要事，来不了了。”春桃低声回话，语气里带着几分愤愤不平，“定是瞧不上咱们苏府，故意摆架子！”
“请两位掌柜进来吧。”苏绾卿放下茶盏，理了理袖口的银线绣纹，眼底闪过一丝锐利，“该谈正经事了。”
酒楼的包间内，雨前龙井在白瓷盏中舒展，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窗棂外的芭蕉叶影。
苏绾卿指尖捻着盏沿，看着两位掌柜而入，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
走在前头的是瑞锦祥的王掌柜，穿一件湖蓝杭绸长衫，袖口磨得发亮却浆洗得笔挺，手里攥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
紧随其后的是聚布庄的刘掌柜，虽穿着暗纹锦袍，却特意在腰间系了块不起眼的墨玉。
“苏大小姐。”
两人齐齐拱手，语气里带着几分客气，却也藏着审视。
谁都知道这位苏小姐前几日刚从柳氏手里夺回白氏的铺子，背后又有崔珩的手笔，如今又突然约见布商，打的定不是寻常主意。
苏绾卿抬手示意他们落座，春桃奉上新沏的茶，青瓷盖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没绕弯子，待侍女退下，便直截了当开口：“今日请二位来，是想谈一桩关于织机的事。”
王掌柜捻佛珠的手顿了顿，刘掌柜端茶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织机？
苏大小姐竟这般开门见山？
还以为要拉扯一番，才进正题。
他们都是为了苏绾卿所写的‘织机’而来。
“实不相瞒，”苏绾卿指尖在茶盏上轻轻画圈，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力，“我近日得了台改良的织机，效率比寻常织机高了数倍，织出的布也更细密。”
她抬眼看向两人，目光清亮：“我自知这等物件面世，必会掀起风波。与其将来各家为了争这织机斗得你死我活，不如由我将图纸公之于众，免了一场血战。”
“哗——”
王掌柜手里的佛珠没攥稳，滚落两颗在八仙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刘掌柜更是猛地抬头，眼底的精光几乎要溢出来。
公开图纸？
这图纸若是攥在手里，便是源源不断的银钱流水，这位苏小姐竟愿意拱手让人？
两人飞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谁不知商战如战场？
去年城西两家布庄为了抢一批蜀锦，就动了刀子，最后闹到官府才罢休。
这织机改良若是被一家独占，不出半年，京中半数布庄都得关门大吉。可苏绾卿竟要公开？
王掌柜定了定神，捻起桌上的佛珠，语气里带着试探：“大小姐可知，这图纸若私下售卖，至少能换万两白银？”
“万两白银哪有身家性命值钱？”苏绾卿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我苏府刚重回士族，根基浅薄，哪敢独占这等烫手山芋？再者说，北疆战事在即，冬衣军需迫在眉睫，织机改良若是能让布料增产，也是桩积德的事。”
刘掌柜的手指在茶案上轻轻敲击，心里飞快盘算着。
苏绾卿背后有崔珩，难道是崔珩的意思？
崔氏自是看不上这织机带来的利益，也确实是会推广，已全崔氏一族心怀天下的名声。
崔氏一族乃世家之首，想来都有宁为世家，不为皇家。
此举恐是世家对皇家的臣服。
但这不是他们平民老百姓所想，他也只是个掌柜的。
只是……
如今是苏绾卿公之于众，而不是他崔氏所为。
正思忖间，就听苏绾卿慢悠悠说道：“我不求金银，也不求权势。只求今日卖二位一个人情，将来我苏绾卿和白氏商行若有难处，还请二位在东家面前，替我说句公道话。”
王掌柜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紫檀珠子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
刘掌柜端着茶盏的手也僵在半空，两人几乎是同时抬眼看向苏绾卿，眼底的惊讶藏都藏不住。
白氏商行？
他们原以为这位苏大小姐打小跟着柳氏长大，早与商户出身的生母白氏划清了界限。
毕竟这些年，苏绾卿在京中贵女圈里打转，从未踏足过白氏留下的半间铺子，连带着白氏商行在京中的分号，都快被人遗忘了。
可今日她竟亲口提及，还要将白氏商行与自己的安危捆在一起……
刘掌柜悄悄用茶盏挡着嘴角，飞快地盘算着。白氏商行虽不如从前风光，但在江南一带的丝织行里，仍有几分薄面。
苏绾卿这是要借着织机图纸的情分，既护自己，又要重振母家的产业？
这份心思，倒比传闻中那副只知追着世子跑的模样，心机深沉多了。
苏绾卿却像是没瞧见两人的惊讶，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声音依旧慢悠悠的：“我知道二位背后的东家都是体面人。将来我若真有难处，也不必二位冒险，只消在东家面前提一句‘苏绾卿曾将织机图纸公之于众’，便算是还了今日的情分。”
这话一出，王掌柜和刘掌柜都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也下意识地舒展了些。
崔氏本就与东家交好，恐是崔珩看上了苏绾卿的容貌，被其所惑。
将织机交予苏绾卿处理，挽回苏绾卿之前的名声。
既如此，自当顺势而为。
王掌柜率先拱手：“大小姐仗义，这份情我瑞锦祥记下了。将来若有差遣，只要不违道义，王某定当尽力。”
刘掌柜也连忙应道：“聚布庄亦然。大小姐今日避免了一场商战，我家东家若是知晓，定会感念大小姐的周全。”
他们原以为苏绾卿会狮子大开口，或是借机攀附东家。
反正他们各自的东家都与崔氏交好，也不是什么难为之事。
苏绾卿看着两人松快的神色，端起茶盏示意：“多谢二位掌柜成全。”
崔珩的权势真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