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外的廊庑下种着几竿修竹,晨露顺着竹叶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
苏绾卿刚走到书房门口,春桃便快步上前,对着守门的两个小厮福了福身:“劳烦问一声,我家小姐想见老爷,不知此刻方便吗?”
那小厮垂手立在廊下,见了苏绾卿,连忙躬身行礼:“回大小姐的话,老爷方才吩咐了,正与贵客商谈要事,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若是大小姐有急事,小的这就进去通报?”
苏绾卿指尖攥着的锦帕已被捏得发皱,她望着紧闭的书房门,心里那点急着要回母亲铺子的念头,终究还是压了下去。
“不必了。”她声音轻缓了些,“我原来给父亲问安的,既如此,我改日再来便是。”
转身时,裙角扫过阶下的青苔,带起一丝湿意。
苏绾卿便低头看一眼裙摆,再抬头却见前方的石子路上有一道身影靠近,逆光里看不真切面容,只那身月白锦袍被晨光染得泛着柔和的光晕,身姿清癯挺拔,竟比廊下的修竹还要出尘几分。
苏绾卿一时有些怔忡,这张脸分明熟悉得紧,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待那人靠近,她才恍然惊觉——是崔珩。
只是此刻的崔珩,与她记忆里最后那位身着玄色龙袍、周身戾气迫人的帝王判若两人。
眼下的他眉宇间尚无后来的阴鸷,反倒像极了山间的孤月,清冷、遥远,带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连眼角眉梢的弧度都透着几分疏离的温润。
苏绾卿望着他,一时竟忘了移步。
春桃站在一旁,见自家小姐直勾勾地盯着一位陌生公子,眼都不眨一下,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可是外男,大小姐这般盯着瞧,传出去岂不是要被人说闲话。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拽了拽苏绾卿的衣袖,压低声音连唤两声:“娘子,娘子?”
而崔珩也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在苏绾卿脸上。
方才在廊下只觉她容貌夺目,此刻近了些看,才发现如今她美得极具攻击性,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尤其是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添了几分楚楚可怜,偏生唇瓣却红得像燃着的火。
他见过的世家女子,或端庄或温婉,从未有过这般矛盾又夺目的模样,倒真应了那句“红颜祸水”的评语,只是眼下这“祸水”眼里,藏着的不是痴缠,而是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两人就这般隔着几步远对视,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娘子!”春桃终于忍不住提高了些音量,脸颊都涨红了。
苏绾卿这才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耳根微微发烫。
她飞快地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再抬眼时,已换上一副恰到好处的柔弱神态。
思忖不过片刻,她终是咬了咬下唇,提着裙摆上前半步,对着崔珩福了福身,声音带着刻意放软的娇怯:“崔大人。”
崔珩眉峰微挑,似是讶异她竟认得自己,却未出声,只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苏绾卿抬眼望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显得楚楚可怜:“求郎君帮我——”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几分颤意,落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崔珩依旧沉默,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而后将苏绾卿细细打量一番。
苏绾卿却像是没看见他打量的目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里添了几分恳切:“以往皆我不懂事,如今已然醒悟。母亲留下的那几间铺子,原该是我的念想,求郎君让父亲将铺子还归予我。从今往后,我定安分守己,再不敢惹事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眼尾都微微泛红,若是寻常男子见了,定是怜爱极了。
苏绾卿心里却明镜似的,前世崔珩能为她死后另寻地方安葬,可见对她并非全然冷血,还极可能是倾慕于她,如今求他这一遭,成与不成,于她都无损失,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罢了。
崔珩听完,眸色未变,只淡淡扫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嘲讽,只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脚步都未停顿,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朝着书房的方向去了。
跟在崔珩身后的随从听风,此刻早已惊得噤若寒蝉。
他家大人看似清冷,但不是一位良善的郎君。
这位苏大小姐也太大胆了些,竟敢拦路向外男求助,还说得这般直白!
书房门口的奴仆显然早已得了吩咐,见崔珩走近,连忙躬身推开书房门,让崔珩进去,而后又关上了门。
春桃站在原地,嘴巴张得能塞进一颗鸡蛋。她家大小姐刚才……是在求那位崔大人?
这要是被柳氏知道了,岂不是又要掀起风浪。
她愣了半天,才想起要跟上苏绾卿,声音都带着颤:“娘子……您、您方才……”
苏绾卿望着紧闭的书房门,轻轻呼了一口气。
崔珩前世如此待她,如今定会助她,她也不是不能给他机会,皆是我的裙下之臣。
成与不成,她都试过了。
她转过身,对着一脸惊惶的春桃安抚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藏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笃定。
*
事毕,苏景程送崔珩出府。
两人刚走出府门,崔珩忽然顿住脚步,语气听不出喜怒:“听闻苏大人故去的原配,是白氏?”
苏景程心里“咯噔”一下,背脊瞬间绷紧。
他脸上堆着的笑意僵了僵,连忙欠身:“正是,先妻……确是白氏。崔大人何故突然提及?”
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
士农工商,白氏乃商女,当初为了家族求娶白氏,已为耻辱,恨不得将白氏所有的痕迹都抹去。
但偏生苏氏一族又是靠着白氏供养,才等来雪耻的时机,没有白氏,便没有如今的苏氏一族。
崔珩这般身份,突然提起一个故去的商女,绝非随口闲聊。
这位崔家掌权人看着年轻,手段却狠戾得很,连朝中老臣都要让他三分,如今身兼二品太子太师,更是圣眷正浓。
苏景程自问在他面前半分不敢造次,此刻不由得暗自揣度,是不是白氏的娘家惹了什么祸事,竟牵连到了崔氏?
崔珩却像没瞧见他眼底的紧张,只慢悠悠地拂去落在肩头的一片花瓣:“早年倒听过些传闻,说白氏在世时,手里的那几家绸缎铺,可是京中贵女挤破头也要去的地方。”
他顿了顿,侧过脸看苏景程,眉梢微挑:“只是如今再打听,那些铺子竟不复从前光彩。”
说到这里,他轻轻“呵”了一声,似是嘲讽又似是点评,“莫不是其女不如其母,掌不住这份家业?”
这话像根软刺,轻轻扎在苏景程心上。
白氏留下的铺子,自柳氏过门后便交她打理,这些年确实渐渐败落了。
可这话从崔珩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变了,他是在暗讽柳氏无能,还是在怪他苏景程办事不力?
苏景程额角渗出细汗,张了张嘴想辩解,却见崔珩已转过身,朝着等候在外的马车走去。
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苏大人留步。”
马车的车帘落下,隔绝了车内的景象。
车夫扬鞭轻喝,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很快便消失在巷口。
苏景程站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对着空荡荡的巷口发怔,管家便低声禀报府中事宜。
苏景程这才恍然大悟,抬手拍了拍额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原来如此!
崔珩哪里是关心什么铺子,分明是见苏绾卿求他,心里生出几分怜爱,才特意提点自己一句。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这位崔大人看着冷情,竟也有这般心思。
那些铺子本就是白氏的产业,给了苏绾卿,也算是物归原主,左右都是苏府的东西,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罢了。
若是崔珩真对苏绾卿有意,他苏景程便是二品太子太师的岳丈。
想到这里,苏景程脸上重新堆起笑意,转身快步往内院走,语气带着轻快:“去,把柳氏叫来。还有,让账房送一笔银钱到大小姐院里去。”
管家连忙应了,看着老爷急匆匆的背影,心里暗自嘀咕:看来这位大小姐,是入了崔大人的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