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手游廊的青石板被晨露打湿,泛着冷润的光。
苏绾卿拢了拢袖口,刚转过月洞门,就见廊下立着一抹水绿色身影,正是苏云瑶。
她今日穿了件烟霞锦的褙子,领口绣着细碎的缠枝纹,衬得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剔透。
听见脚步声,苏云瑶立刻转过身,手里捏着块素色帕子,眼眶微微泛红,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姐姐。”
她声音柔得像浸了蜜,带着几分怯意,“昨日之事,都是妹妹的不是。原是听人说玉春楼有雅集,想着世子爷或许会去,便随口告诉了姐姐,谁知……”
她低下头,帕子在指间绞成一团,肩头微微耸动:“却不想是场误会,害姐姐被那些小姐们说了难听话。妹妹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说话时,她眼角的余光却飞快地扫过苏绾卿,那抹藏在睫毛后的讥诮,像针尖似的扎人。
苏绾卿的脚步顿在原地,喉间泛起一阵熟悉的涩意。
昨日的情景猛地撞进脑海——她兴冲冲地提着裙摆闯进玉春楼,却见满室珠翠环绕,都是京中有名的世家小姐,正围着一炉暖香赏新茶。
为首的李尚书千金见了她,当即掩唇轻笑:“哟,这不是苏侍郎家的大小姐吗?怎么寻到这儿来了?莫非是听说我们在品今年的雨前龙井,想来讨杯尝尝?”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嗤笑,那些目光像打量货物似的扫过她,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听说苏大小姐近日总追着永宁世子跑呢,怎么,今日没缠住人家?”
“也不瞧瞧自己的底细,商籍的母亲,也配肖想世子爷?”
那些话像冰锥子似的扎进心里,她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是被丫鬟春桃半拖半劝着灰溜溜地离开了玉春楼。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站在她面前,装得像只无害的小白兔。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被羞愤冲昏了头,见了苏云瑶便破口大骂,将积攒的怨气全撒了出来,什么“毒妇”“心机深沉”之类的话全说了个遍。
结果恰逢父亲请贵客入门,听闻此事,大发雷霆。
父亲本就因她商户出身的母亲而对她心存芥蒂,见状更是勃然大怒,当天就命人将她送往城郊的静心庵,说是要磨磨她的性子。
那一个月的庵堂生涯,青灯古佛,被恶奴磋磨,叫天不灵叫地不灵,磨掉的不是她的戾气,而是最后一点天真。
出来后,她看着苏云瑶被众人夸赞“温婉贤淑”,看着世子爷对苏云瑶青眼有加,心里的妒火和恨意像野草般疯长。
凭什么?凭什么苏云瑶就能顶着“士族嫡女”的光环,轻轻松松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从那时起,她便彻底豁了出去。
旁人越说她不配,她就越要踩着那些人的脸往上爬。
她学会了用眼泪博同情,用手段耍心机,哪怕落得个“狐媚惑主”的名声,也要把苏云瑶死死压在底下。
可到头来呢?
苏绾卿闭了闭眼,将那些翻涌的记忆压下去。
再睁眼时,眼底的愤恨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清明。
她看着眼前惺惺作态的苏云瑶,忽然勾了勾唇角,那笑容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又藏着几分说不出的妖冶。
“妹妹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不懂事了。”
苏绾卿的声音不高,带着娇媚:“旁人不知妹妹的心思,难道我还不知?”
苏云瑶的脸色微变,强笑道:“姐姐这是何意?”
“何意?”苏绾卿上前一步,身上那件石榴红的罗裙随着动作漾开一圈明艳的涟漪,衬得她本就昳丽的容貌愈发夺目。
“你故意把假消息告诉我,不就是想看着我出丑?我越是无状,就越显得你端庄大度。我越是被人耻笑,就越衬得你高洁如白莲。”
她微微倾身,凑近苏云瑶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想踩着我往上爬,想让全京城的人都赞你、敬你,把你捧成天上的月亮。”
苏云瑶的指尖猛地收紧,帕子被掐出几道深痕:“姐姐……姐姐休要胡说!”
“胡说?”
苏绾卿直起身,目光扫过苏云瑶瞬间僵硬的脸,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清脆,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如今京城里的风言风语,无非是说我贪慕虚荣、不知廉耻。可那又如何?”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花,指尖划过耳垂上的珍珠,动作慵懒而妩媚:“妹妹不妨瞧瞧,这满京城的小姐,论容貌,有谁能及得上我半分?”
阳光透过廊檐的缝隙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唇瓣被晨光染得愈发红润,确实美得惊心动魄,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艳。
“我若真想勾谁,”她的目光微微流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睥睨,“哪怕是块石头,我也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拜倒在我裙下。妹妹觉得,萧寒会是例外吗?”
“我若略施小计,无论是谁都会拜倒在我裙下。”
苏云瑶的脸“唰”地白了,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痛处,嘴唇嗫嚅着,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苏绾卿看着她失态的模样,心里那点积郁的火气终于散了些。她拢了拢衣袖,转身便走,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给苏云瑶。
*
“崔大人,这边请,老爷已在书房候着了。”
管家弓着腰,声音压得极低,额角还带着薄汗。
他带着贵客入府,不成想撞上两位小姐争执。
彼时见崔珩驻足,管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位大人动怒。
崔珩站在月洞门外,身形颀长如松。
他未戴帽,乌发用一根玉簪束着,侧脸线条冷硬如凿,鼻梁高挺,唇色偏淡,一双眼瞳深不见底,正落在苏绾卿离去的方向。
他耳力极好,方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这苏绾卿,一身石榴红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虽染着怒色,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琉璃,又带着利爪初露的野性。
尤其那句“我若略施小计,谁都会拜倒在我裙下”,说时唇角勾着笑,眼底却半点温度没有,偏生那容貌实在夺目,竟让人觉得这等狂言从她口中说出,竟有几分理所当然的魅惑。
崔珩这才收回目光,视线落在管家身上时,已恢复了惯常的淡漠。
崔珩点头,跟着管家走。
他抬脚越过那几片落在袍角边的玉兰花瓣,月白锦袍摆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微风,将花瓣吹得滚了几滚,恰好停在苏云瑶方才站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