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七月,骄阳炙烤着余杭市郊那条褪色的古驿道。
空气黏稠得如同胶质,蒸腾起肉眼可见的蜃气,只有道旁老柳树上嘶哑的蝉鸣,为这凝滞的正午添了几分绝望的聒噪。
三个穿着皱巴巴校服的少年,背着瘪塌的背包,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在砾石路上蹒跚而行。
汗珠沿着鬓角滚落,洇湿了肩头。
“阿明,王七明!你属老牛的吗?走快点行不行!”
个头稍高的刘伟抹了把糊住视线的汗水,回头催促,喉咙干得发紧。
为了一个赌气后的离家出走,他们花光了口袋里为数不多的钱,如今只能在烈日下徒步寻找那据说招暑期工的电子厂,目的地却依旧渺茫得如同海市蜃楼。
被唤作阿明的王七明干脆一屁股瘫坐在路旁一棵歪脖子柳树的阴影里,后背重重撞上粗糙的树干,激起一片浮尘。
“歇……歇口气,老刘!”
他大口喘着粗气,手指焦躁地抠着地上的碎石,声音里满是懊悔的沙哑,“真他娘的鬼迷心窍!放着好好的空调课室不待,出来受这活罪。
社会?好混个屁,连块遮阴的纸板都找不着!”
想到老师的斥责和家中的担忧,那股离家时的豪气早已被烈日烤成了灰烬。
落在后面的顾星飞——也就是小飞——神色倒是三人中最平静的一个。
他走到刘伟指向的方向望去,只见烟波浩渺的湖面铺展在不远处,湖水绿得发沉,像一块陈年的翡翠镜子。
一架饱经风霜的木桥如同老朽的脊梁,寂寥地横卧其上,将岸边与对岸连接起来。
桥那头,一块油漆剥落的招牌歪歪斜斜地挂着——“好味道”美食馆。
饭店侧旁,是一家更小巧的琴行,隐约有吉他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一个身影倚在门框上,正拨弄着琴弦,低沉沧桑的歌声飘过水面:“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呜哦呜哦……”
阿明朝着湖对岸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在热空气中划出一道短促的痕迹。
“呸!跑江南水乡唱《成都》,脑子给门挤了!”他嘴上不屑,胃却诚实地绞动起来。
弹吉他?这活儿他倒不陌生,当年为了泡个低年级音乐特长的学妹,还真下功夫苦练过几天撩人的和弦。只可惜……
阿明沉浸在短暂而狼狈的回忆里,酸涩涌上心头。
那个学妹惊艳地跳级、保送、飞出国门,留他在原地只攥了一把名为“遗憾”的尘沙。
就在这时,身侧的顾星飞却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泓清泉落入滚油:
“八骏日行三万里…”
阿明和刘伟愕然扭头,还没来得及细品这没头没脑的句子究竟是何意味——
异变陡生!
“嗖!”一道快如鬼魅的暗影从路旁那株枝繁叶茂的巨大垂柳之上凌空扑下!
那是个身形矫健的中年男人,脸上涂着几道绿褐混杂的迷彩油彩,唯有眼中精芒闪动,带着冰冷的杀意。
落地的瞬间,他足尖一点,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记凌厉无匹的腾空双飞脚,直踹顾星飞胸腹要害!
劲风扑面,吹得顾星飞额前碎发飞扬。
阿明心脏骤然停跳,脑中一片空白,只剩本能的恐惧尖叫卡在喉咙里。
然而,被锁定的顾星飞并未显现丝毫慌乱。
他眼中冷光一闪,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入宽大的校服袖口!指间寒光乍现——
“噌!”
一道凄厉的青芒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那中年人瞳孔骤然收缩,原本势在必得的双飞脚硬生生在空中一扭,以一个极为狼狈的姿态强行后撤。
饶是如此,青芒带起的冷意还是让他颈项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一击落空,中年人落地未稳,左手已闪电般在腰间一抹、一甩!
嗤!嗤!嗤!
三道乌光撕裂长空,带着尖利的破风声,分射顾星飞、王七明、刘伟!
目标,皆是咽喉!
“小心!”刘伟魂飞魄散,下意识抱头蹲下,闭目等死。
顾星飞动了!
他身形如鬼魅般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青芒再次暴起!
叮!叮!
两枚激射向他和刘伟的乌铁翎箭被精准磕飞,火星迸溅,斜插入路旁的泥地里,箭尾犹自嗡嗡震颤。
然而,第三枚箭已掠至阿明眼前!
阿明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死亡气息瞬间攫住了全身,喉头肌肉绷紧,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乌光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千钧一发之际,那道青色身影再次出现在他身前!
是顾星飞!
他不避不让,右手五指箕张,快得超越视觉捕捉——
“噗!”
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响起。
顾星飞稳稳地攥住了那枚致命的羽箭!
箭头几乎吻上他的掌心皮肤,巨大的冲击力令他指骨微颤。
一丝殷红的血线,顺着箭杆迅速流下,又从他紧握的指缝间渗出,滴落在滚烫的碎石路上,烙下微小而刺目的红点。
中年人后退一步,已然站定。
迷彩下的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呵呵,好胆色,竟敢徒手接我的‘凌空三羽’?不知天高地厚!”
他虽停止了攻击,但那股择人而噬的冷冽杀意并未散去,目光在顾星飞流血的右手上玩味地停驻。
剧痛从掌心蔓延开来,顾星飞眉宇微蹙,低头看了一眼迅速红肿起来的伤口,眼神却锐利如刀,直刺中年人。
他无视身旁两个同学惊骇欲绝、如同见鬼般的眼神,冷声质问:
“‘清羽盟’的人,手也伸得忒长了点?也要来这‘兰亭宴’上插一脚?”
“小朋友,武道盛会见吧。”中年人脸上的讥诮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好好活着,可别轻易就挂了啊!”
话音未落,他身影一晃,已如轻烟般再次掠入路旁的杂树丛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晃动的枝叶和凝滞的恐惧。
烈日无言,古道沉寂。
阿明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大口大口地吸着灼热的空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刘伟更是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他们的目光死死钉在顾星飞身上,不,是钉在他那只滴血的手上,又仿佛想穿透那身熟悉的校服,看清里面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这是谁?这还是那个和他们一起上课睡觉、下课打《英雄荣耀》、被罚站美术教室的同桌顾星飞吗?
刚才那鬼魅般的身手,那冰冷决绝的眼神,那道足以逼退凶徒的恐怖青芒……活脱脱是一部武侠电影!
那夺命的箭矢,可是真真切切擦着他喉咙飞过去的!
无边的震惊、后怕、陌生感混杂着强烈的好奇,像潮水般冲刷着阿明。
他猛地想起一个月前,那个同样闷热的美术课午后。
……
时间逆流,回溯到那个蝉鸣聒噪、画笔窸窣的美术课教室。
阳光透过百叶窗慵懒地切割着空气里的浮尘。
“顾星飞,王七明!你们俩有完没完?打游戏声比我的讲课声音都大!”讲台上,长发半束、气质温雅的美术老师忍无可忍,指向门口,“出去站着!……哎等等,”她揉了揉太阳穴,“正好,把我放在美术室桌上那几幅蜀城画展的借阅画册拿来。顾星飞,你去。”
后排角落里的顾星飞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指还在手机屏幕上飞速滑动操作着游戏英雄,头也不抬地走出教室。
穿过静悄悄的走廊,推开挂着“静室创作”铭牌的美术室房门,一股混杂着松节油和熟宣纸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却布置得清雅别致。
书架上除了画册和艺术典籍,还摆放着一些造型奇特的根雕和造型各异的瓶瓶罐罐。
顾星飞心不在焉,眼睛几乎没离开手机屏幕,手指还在进行着激烈的峡谷战斗。
他一边操作,一边单手在老师指定的书架层上摸索画册,动作粗鲁而毫无顾忌。
“Double Kill!”系统音效愉悦响起的同时——
“啪嚓!”
一声脆响!他的手肘狠狠撞倒了书架边角一个细颈圆肚、布满奇异墨绿苔痕的旧瓷瓶!
那瓶子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坏了!”顾星飞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关掉游戏屏幕,蹲下身查看。
一股极其刺鼻的、混合着辛辣与奇异硫磺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
瓶子里残留的一小滩粘稠、深绿色的液体正缓缓流出,像某种活物般在木地板上蜿蜒。
更诡异的是,这液体在空气中似乎还在蒸腾着若有若无的淡绿雾气。
“完了完了,老师心爱的东西……”他慌慌张张地抽出纸巾想去擦拭那滩诡异的绿液。
指尖刚一触到——
“嘶——!”
一股无法形容的灼热瞬间从指尖窜入!
如同滚烫的岩浆直冲脑髓!
那滩液体仿佛拥有生命,猛地沿着他的手指“爬”了上来,皮肤接触到的地方传来清晰的针刺感与无法忍受的滚烫!
他眼前瞬间一黑,视野被无数扭曲的绿光和金色光斑充斥,仿佛置身炼钢炉的核心!
身体每一寸肌肤都在被烈火灼烧、撕裂,五脏六腑都在沸腾!
他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便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意识在剧烈到灵魂深处的痛楚中急剧沉沦、沉沦……
无尽的虚无。黑暗是唯一的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在意识的最深渊底,一点微光刺破了永恒的混沌。
光点摇曳着,逐渐凝聚、放大,最终勾勒出一个须发皆白、身着古旧青灰色道袍的虚影老人轮廓。
“呵……呵呵……八百年了……”那虚影的声音直接在他意识深处震荡,苍老而充满慨叹,带着难以言喻的狂喜,“枯守八百载孤寂,今日方得遇灵根!苍天待我青阳子不薄,终有传人!哈哈哈哈……”
顾星飞如同惊弓之鸟,残存的意识被这巨浪拍击:“谁?!这是……什么地方?!”虚空中没有方向,声音也只存在于灵魂的震颤。
虚影的光芒稳定下来,老者的面容模糊却轮廓清晰,目光仿佛能穿透灵魂。
“此乃你识海之内境,小子,莫慌。”他的声音平和下来,却依然威仪深重,“你打碎的那玉瓶,所盛之物,名为‘幽冥弱水’。我之名号,青阳子,乃大宋治下之一介炼气士。”
他顿了顿,光影中似有无尽的感慨流动:“昔年,吾师真阳上人,修为通天,引动紫霄劫雷,欲举霞飞升……然临劫之前,他已窥天机,断言‘末法之劫’将至:仙道崩殂,灵气衰微,人心沉沦。自此之后,神州大地,恐再难有人能步登仙途……下一次灵潮再起,生机重现,恐要待这悠悠八百年之后。”
光影中的老者似乎沉浸在久远的悲伤里:“那时我听闻此讯,道心几近崩毁,终日浪迹勾栏酒肆,醉生梦死,浑浑噩噩……”老人的光影泛起波动,似乎在回忆不堪的场景。
“终有一日,在那喧嚣酒楼上,遇见一位跛足麻衣、形容邋遢的老道。他见我道心蒙尘,魂不守舍,便上前言道:‘凡俗浊酒,如何真能消愁?老道这里有一杯,饮之可忘千年忧烦……’彼时我浅薄无知,见他衣冠不整,形容猥琐,竟心生嫌厌,嗤之以鼻……”老人的光影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彼时修为低微,看不穿那‘相由心生,形无定相’的真谛。
老道只是摇头轻叹,继而挥手将那盛着‘幽冥弱水’的碧绿小瓶倾覆,叱喝一声‘敕——!’霎时间,我只觉元神震荡,魂躯不由自主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磅礴之力吸摄,化作一道青烟,没入了那小小的玉瓶之内!”
光影仿佛穿越时空,回到那个被囚禁的瞬间:“入瓶方知,那看似褴褛的跛足老道,竟是早已逍遥九天之外、游戏人间的‘散仙之王’——陆压真人!他游历红尘,撞见我这消沉枯朽的道心不忍就此湮灭,才动用‘幽冥弱水’与无上封禁之法,将我这点本源灵识自溃散的边缘锁入瓶中,封存至今!”
青阳子的光影转向顾星飞的核心意识,带着一种宿命的凝视:“‘去!去寻八百年后之灵机,将你师真阳上人的大道传承下去,莫使其断绝!’这便是陆压仙师所托之重任……也便是我在此与你相遇之因果。至于那玉瓶,又因何辗转流落至此……”光影的声音带着深沉的迷惑,“其缘法,怕是只能留待你日后慢慢探寻了,呵呵……”那笑声中,既有解脱,又有无尽的悬疑。
顾星飞那在剧痛中支离破碎的意识,终于在老人宏大的叙述与奇诡的设定里艰难地找回一丝清明。“传……传承?老神仙,那我现在岂不是……岂不是能学法术?能上天入地?能……成仙?”残念里涌起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成仙?”青阳子的光影仿佛被逗乐了,发出一阵低沉而意味深长的笑声,“小子,末法之世,连天地大道的门窗都已紧闭,谈何登天?不过……”
光影微微摇曳,透出几分释然和期待,“大道虽远,尘世繁华正盛。我这点微末道行,或许尚能助你领略一番这八百年后红尘万丈的‘风景’。武学筑基,强身健魄,窥得一丝天地气韵,足矣让你在这烟火人间,走出别样的一条路来……”
自那惊心动魄的一日后,顾星飞的生活表面并无不同。
美术老师似乎对那个消失的小绿瓶浑然未觉,或是心知肚明却选择了沉默。
顾星飞依旧是那个按时上课、偶尔在教室后排神游天外的高中生。
唯一的不同,是每天凌晨四点,万籁俱寂之时,他总会悄然起身,避开所有人,在校外寂静的河边或是废弃的旧操场一角,按照识海中那位自称青阳子的古魂所传授的《参宿炼真诀》,引气吐纳,锻打筋骨。
一丝丝微弱的、却迥异于凡俗的力量,开始在血脉中悄然流转。
也是在那些黎明前的探索和对身体的极致打磨中,他才逐渐惊觉:这个看似被钢筋水泥与数码信息统治的摩登时代,水面之下,竟同样存在着无数与他类似的身影!
古老的世家、隐修的门派、游散的武者……他们如同潜藏的暗流,遵循着另一种规则,在世俗的角落里无声运行。
而那所谓的“兰亭宴”——一个他原本只当是传说中的武林聚会——竟赫然真实存在,并将在浙城兰渚山举行!
当阿明和刘伟因考试受挫撺掇着出来“闯荡江湖”打工时,他心中一动:兰渚山,正是此行的目的地附近!也许……这是一个近距离窥探这“另一个世界”的机会?
他没有点破,只是顺水推舟,跟着两个懵懂的同学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尚未抵达兰渚山,远在滇地的隐秘组织“清羽盟”就已在古道边设下了杀局!这“兰亭宴”的水深,看来远超他的预估。
……
湖上的风再次吹拂而来,带着水气的微凉,拂过顾星飞汗湿的鬓角和掌心的刺痛。
他缓缓张开手,指尖残留的辛辣感提醒着幽冥弱水的奇诡。
夕阳将木桥和老柳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泥地上像一道道岁月的刻痕。
阿明依旧坐在地上,嘴唇微张,惊魂未定的目光死死粘在顾星飞流血的右手上,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朝夕相处的同学。
太多的疑问如同烧开的沸水在他脑中翻滚、冲撞:“飞……飞哥,刚才……那……那是什么?那个人……还有你……”
刘伟则死死盯着那中年人消失的树丛方向,又惊恐地瞥了一眼插在泥地里那两支泛着乌光的铁翎箭,喉咙滚动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顾星飞轻轻吁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他撕下衣角草草缠住受伤的手掌。
血液迅速洇透了粗糙的布条,那刺目的鲜红灼烧着阿明和刘伟的视网膜。
他抬眼望向木桥对面“好味道”的招牌,又似乎穿过了它,望向视野尽头那云雾缭绕、只余黛青轮廓的山峦深处。
古道蜿蜒,伸向远山的方向。
一丝若有似无的期待混合着掌心的剧痛在血脉里悄然滋生、蔓延。
他甩甩手,将残留的惊悸和伙伴复杂的目光都暂时抛在身后,只朝着那目的地,轻轻吐出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语:
“兰亭……”
晴初的风掠过少年们年轻而迷茫的脸颊,这一次,它不再只带来酷暑的粘腻,更裹挟着一丝未曾体验过的、带着铁锈和草木腥气的味道——那是江湖的气息,无声无息地沁入了这个平凡夏天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