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们围坐在篝火旁,看着眼前丰盛到超乎想象的餐食,粗糙的手竟有些不知所措。
“吃吧。”
凌疏影的声音穿过食物的香气。
“这些日子你们都辛苦了,这是你们应得的。”
惩罚的风波过后,营地陷入一种奇异的平静。
劳作依旧辛苦,辰时,由海鹞吹响的一段空海螺,号角声响起,无人拖延;
申时的收工梆子敲响,疲惫的队伍才拖着脚步返回。
但空气中少了猜忌的阴霾,多了几分埋头苦干的踏实。
他们亲眼目睹了规矩的森严,也隐约感受到了规矩之下那点冰冷的公平所带来的安全感。
凌疏影并未因惩罚而放缓脚步。
青灵的数据流日夜运转,规划着这个小小根据地的未来。
陆田的潮根薯苗已蹿出半尺高,绿意喜人;
岛芥菜在精心灌溉下叶片肥厚;
菌棚里,鸡枞菌的伞盖撑开如小伞。
海田的扩张更是惊人,新的克隆藻苗在缓释竹筒滋养下长势迅猛,深蓝绿色的藻毯覆盖了大片礁盘,在阳光下如同水下森林。
新做的灌溉竹渠系统经过几次暴雨的考验,证明了其稳固。
清澈的溪流日夜不息,滋养着陆田,也汇入新建的蓄水池,成为整个营地的命脉。
海鹞甚至带着人,利用竹筒和水车的原理,在溪流稍湍急处,搭建了一个简陋的“水力舂米器”,专门用来捣碎晒干的雪蔓藻块茎,省却了大量人力。
沉闷的咚咚声,成了营地新的节奏。
劳作的汗水浇灌出了实实在在的成果。
凌疏影决定,用一场盛宴,犒劳这凝聚了所有人汗水与守约精神的成果,也让这“规矩”带来的甘甜,更深地沁入人心。
消息由海鹞粗声大气地宣布出去,整个营地都沸腾了。
劳作时似乎都凭空多出了几分力气。
盛宴设在月圆之夜,营地中央最大的篝火堆旁。
当流民们结束一天的劳作,拖着疲惫却隐含期待的身体聚集过来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瞬间屏住了呼吸,脚步钉在原地。
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前所未见的丰盛。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几个巨大的砗磲壳。
里面盛满了金黄油亮的食物。
那是用新收获的雪蔓藻粉混合少量捣碎的潮根薯粉,加入海盐和香茅草碎,用海葵藻油煎烤而成的厚饼。
每一块都足有巴掌大,边缘焦脆,内里松软,散发着无比诱人的混合麦香与油香。
这是主食,堆得像小山。
围着主食的,是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海陆珍馐:
炭烤跃波鱼排。
几条最肥美的跃波飞鱼被海鹞用骨刀剔出完整的鱼排,厚实雪白,用海盐、柠檬汁和野茴香腌制后,架在篝火旁特制的硬木烤架上。
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焦香混着鱼肉的鲜甜霸道地弥漫开来。
鱼排表面烤出漂亮的网格焦痕,内里却依旧汁水丰盈。
海葵藻油煎菌菇杂烩。
大片的椰壳充当煎锅,架在篝火边滚烫的石块上。
金黄透亮的海葵藻油在里面“嗞啦”作响,切得厚薄均匀的鸡枞菌、牛肝菌、肥厚的平菇在热油中翻滚,边缘微卷焦黄。
菌菇特有的浓烈鲜香被热油完全激发出来,混合着海藻油的坚果芬芳,勾人魂魄。
清炒岛芥菜心。
碧绿脆嫩的岛芥菜心,只加少许海盐,在另一口椰壳锅里快速翻炒,最大程度保留了其清新的口感和翠绿的颜色,如同翡翠点缀在盛宴之中。
白灼铁甲盲虾。
最新鲜肥硕的盲虾,用海水简单清洗,投入滚开的椰壳锅中,煮至通体艳红便迅速捞出,保持着极致的鲜甜弹嫩,堆放在洗净的大芭蕉叶上,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海带鲜藻汤。
巨大的椰子锅里,奶白色的汤底翻滚着,里面是厚实的海带片、切成小块的雪蔓藻嫩茎、以及几种鲜甜的贝肉,浓郁的海洋气息扑面而来,热气腾腾。
食物的香气如同有形的巨浪,汹涌澎湃,将整个营地彻底淹没。
流民们何曾见过如此阵仗?
在城邦,他们挣扎在温饱线上,最好的食物不过是掺杂了木屑的糙饼和腥臭的咸鱼干;
在荒岛流亡,更是茹毛饮血,生嚼草根。
眼前这色彩缤纷、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们贫瘠的想象。
王老七缩在人群后面,看着那金黄的饼、焦香的鱼排、油亮的菌菇,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咕噜声,肚子里的绞痛似乎又回来了,但这次是被极致诱惑勾起的饥饿。
他偷眼看了看坐在篝火主位旁的凌疏影和海鹞,又飞快地低下头。
凌疏影站起身,走到篝火旁,火光在她平静的脸上跳跃。
她环视着眼前这一张张被震撼的脸庞,目光扫过他们的手掌,那上面还带着开荒留下的泥土和搬运竹筒的压痕。
“都看到了?”
她的声音在食物的香气和篝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雪蔓藻粉做的饼,这是海葵藻油煎的菌子,这是大家亲手开垦的田里长出的岛芥菜,是你们潜入海里摸回的鱼虾贝类。”
她顿了顿,手指向那堆金黄的饼山,又指向远处在月光下隐约可见的陆田垄沟和海面上漂浮的藻田浮标。
“这些,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我凌疏影凭空变出来的。是你们,从辰时到申时,一锄头一锄头开垦荒地,一筐石一筐石垒砌堤坝,一株苗一株苗照料藻田,用汗水,用辛劳,守住了规矩才挣来的!”
“力之所出,食之所依。”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着约章的第一条。
“今晚这顿饭,就是你们应得的食,是你们双手挣来的财产。”
“现在。”
她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吃吧,你们应得的犒赏!”
海鹞咧嘴一笑,露出白牙,猛地一挥手:
“开吃!”
人群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混杂着欢呼和哽咽的声浪。
他们不再犹豫,不再惶恐,排着队走向那些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食物。
粗糙黝黑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金黄油亮的雪蔓藻饼,感受着那温热扎实的分量;
笨拙地夹起一块焦香四溢的鱼排,看着雪白蒜瓣般的鱼肉;
舀起一勺香气扑鼻的菌菇杂烩…
当第一口食物真正落入饥渴已久的肠胃,味蕾被丰富而和谐的滋味彻底征服时,许多人的眼眶瞬间红了。
那不仅仅是填饱肚子的满足,更是一种被肯定的尊严,一种“我的汗水换来了如此甘美之物”的巨大冲击与感动。
咀嚼声,满足的叹息声,低低的啜泣声,交织在篝火的温暖光芒里。
陈瘸子用一块雪蔓藻饼,蘸了蘸海葵藻油煎菌菇的汤汁,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油脂的丰腴醇香、菌菇的浓烈鲜美、饼体的麦香松软在口中完美融合,一股暖流从喉咙直通四肢百骸,驱散了多年流亡沉积的寒意。
他闭上眼,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皱纹蜿蜒而下。
王老七蹲在人群外围,捧着分到的一块饼和一勺菌菇,吃得狼吞虎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那饼的滋味,那油的香气,比惩罚时的饥饿更深刻地烙印进他的灵魂。
他偷偷看了一眼篝火旁那个沉静的身影,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守约!死也要守住这约!
一个流民中的老者,曾是城邦小酒馆的伙计,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还算完好的椰壳。
他颤抖着手,走到营地角落那个巨大的淡水蓄水池旁,用竹筒舀子小心地舀了满满一椰壳清澈的溪水。
他捧着这椰壳“酒樽”,蹒跚地走到篝火主位前,对着凌疏影和海鹞,深深弯下佝偻的腰背,声音哽咽却洪亮:
“凌姑娘!海鹞姑娘!老头子替大家伙儿,敬您二位一碗!”
“这水,甜!这日子…有奔头了!这儿…”
他环顾着篝火、食物、劳作过的土地和远处波光粼粼的海田,泪光闪烁,
“这儿……能是家吗?”
所有人闻声,咀嚼中的食物停在口中,热闹的晚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期待着,期待凌疏影的答案。
凌疏影望着流民们,脸上浮现难得的笑容,这笑容有着一种包容万物的慈悲。
“守规矩,这里永远是家。”
“家!”
“是我们有家了!”
“不用再流浪了!!”
人群不份男女老少,紧紧相拥。
还有人热情的俯下身,亲吻大地,亲吻自己的“新家”。
更多饱含复杂情感的声音跟着响起,含混着呜咽声和咀嚼声,将盛宴推向更高潮,汇聚成一股暖流,在月华与篝火交织的夜回荡。
凌疏影接过老者递来的椰壳,澄澈的水面倒映着跳动的火焰,也映出她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她看向海鹞。
海鹞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没了平日的野性和戏谑。
“我们的岛还没有名字。”
此刻,凌疏影笑得像美神,惹得几名小伙子羞红了脸。
她望向岛的深处,望向藻田,望向大海,脸上却浮现出母亲般的神态。
像是她孕育了这一切。
“孕育希望和未来的世外岛屿。”
“就叫,澄光岛吧。”
海鹞拿起另一个椰壳,从蓄水池舀满水,豪迈地一举。
“敬澄光岛!”
凌疏影嘴角微微上扬,举起椰壳,声音清晰地穿透喧闹:
“同饮此水。此岛,此约,此业,皆为我等家园!”
“敬澄光岛!”众人共同举杯,共祝。
篝火噼啪,映亮了每一张被食物慰藉、被希望点亮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