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走水之虞(1 / 1)

贺胤身后几步远,是大丫鬟含翠。

她面无表情,不远不近地跟着,将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牢牢监控。这便是侯爷命令的“亲自盯着”。

但凡前往松鹤堂来请安的人,几乎都无法避开。

首先撞见的,是二房的二夫人带着女儿贺婉儿。二夫人今日穿着一件簇新的紫红色缠枝莲纹妆花褙子,腕上戴着一对水头极好的玉镯,显然是精心装扮过准备去给老夫人请安的。

然而,当她看到贺胤时,脚步猛地一顿,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震惊和精光。

“呀!大哥哥怎么了?”贺婉儿尚未及笄,正是天真懵懂又好奇心重的年纪,远远看见,立刻叫了出来。

小手还指了过去,眼睛瞪得溜圆,“他身上湿乎乎的,还跟着含翠姐姐,是在受罚吗?为什么呀?”

二夫人手忙脚乱地赶紧去捂女儿的嘴,脸上堆着尴尬的笑。

她一把将还要探头探脑的女儿拉到自己身侧,低斥道:“小孩子家家,胡说什么!走!去给老夫人请安要紧!”

她拽着女儿绕过湖边,心底却是翻江倒海:罚跪?湖边罚跪!还是在全府人眼皮子底下!

长房这母子之间的关系竟恶化到这个地步了?

是昨夜的事还是今早?

不对劲!

一股强烈的寒意,从二夫人脚底猛地蹿起。

她忍不住又朝贺胤消失的方向望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小莲湖对岸,表小姐裴玲珑住的地方。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这事,会不会跟她有关?

裴玲珑是裴氏的亲侄女,一向得姑母和表哥贺胤的偏爱,地位几乎盖过正经嫡出的贺锦澜。

二房平日里没少接裴玲珑明里暗里的好处,得些些账目上的松动,甚至几件不错的古玩首饰。

二夫人一直告诫自己,紧跟着裴玲珑,便是紧跟着当家主母裴氏,便宜只会更多。

可此刻,看着贺胤的惨状,再联想昨夜隐约听闻的动静,以及裴玲珑惯用的那些手段……

二夫人的后背,竟隐隐渗出冷汗来。

她真的,还能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相信表小姐吗?

“娘……你弄疼我了……”贺婉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唤醒了二夫人。

她低头,才惊觉自己攥着女儿手腕的力道过大,在皮肤上留下了清晰的指痕。

“哦……婉儿乖,娘不好,娘不小心。”二夫人连忙松开,勉强挤出一丝安抚的笑。

……

此时的松鹤堂暖阁内,贺锦澜已为祖母老夫人剪好了水仙残叶。

她将小银剪轻轻放回托盘,动作平稳。

晨起定安问询的人散去,暖阁里只剩下幽幽的沉水香缭绕。

老夫人从暖榻上微微倾身,示意贺锦澜坐到她近旁的软垫上。

丫鬟端来一个红漆托盘,里头铺着厚厚一层挑选出来的饱满红豆。

老夫人自己拈起一粒,示意贺锦澜也学她的样子捡拾佛豆,消磨时光,也算做一份功德。

“澜丫头,”老夫人声音和缓,目光却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探询,“你父亲来,说起你和胤哥儿在湖边的事。他气得厉害,责罚胤哥儿也是为了立规矩。只是……”

她轻轻将一粒佛豆投入一旁的玉钵里,发出清脆一声响,“祖母年岁大了,想听得仔细些。你父亲在气头上,好些话听得含糊。你是个细心的孩子,不如你亲自给祖母说说,当时在湖边,究竟怎么回事?胤哥儿如何就掉水里去了?”

贺锦澜心头微动,手中的佛豆停顿了一下。

父亲果然是避重就轻,将大哥动手想要推她落水在先的关键撇开了。她垂着眼,一边继续捡起豆子,一边平铺直叙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回祖母话。澜儿去小莲湖散心,遇到大哥。大哥似乎心情不悦。锦澜念及父亲训导,要兄弟姊妹和睦,便上前同大哥问安。不想大哥冷言相向,斥责澜儿不知廉耻……”

老夫人听得眉头蹙起。

捏着佛豆的手指停了下来,她闭上眼,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老夫人才睁开眼,眼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沉重,不再是对长孙简单的疼惜。

“唉,胤哥儿他心气高,又急躁,近些年行事,是越发左了……”她又拈起一粒豆子,目光落在贺锦澜平静无波的侧脸上。

“澜丫头,今日这事,你能避过是他的过,也是你的运道。但祖母有句话,你要记在心里。”

贺锦澜抬起头,静静看向祖母。

“他是你的亲兄长,更是永定侯府的世子,是将来的侯爷!”老夫人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调,“即便他现在错了,失了分寸,你也该多些容忍退让。与他当面争执,甚至有了肢体上的牵扯,终归是落了下乘。让他如此当众出丑失仪,传扬出去,外人不会细究他为何动怒,只会说他无容人之量,而你,亦有挑起事端之嫌。这于他,于你,于我们侯府的脸面,有何益处?”

主枝嫡长至高无上,尊卑有序不容挑衅。哪怕嫡长子杀人放火,他依旧是未来的侯爷,需要所有人维持他表面的荣光,因为这份荣光维系着整个家族。

其余的枝丫,都需要为这主干让路、弥补、遮掩,甚至必要时作为养分被牺牲。

贺锦澜心中了然,低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深处那一抹讥诮和凉薄。

“祖母教诲的是。”她拿起一粒饱满的佛豆,指尖摩挲着它光滑的外壳,声音温顺,“锦澜记下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与兄长争执,遇事避让。”

老夫人欣慰地点点头,似乎满意于她的“听话”,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这就好,家和万事兴。”

贺锦澜不再言语,默默捡起佛豆。暖阁里重新只剩下清脆的豆粒落入玉钵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单调而漫长。

当天夜里,阖府上下便被另一桩事情吸引了注意。

青柏堂灯火通明,仆从进出脚步匆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汤药气味。

世子贺胤病了。病得不轻。

据说是寒气侵骨,引发了严重风寒,并发高热。

值夜的婆子一叠声地被喊进去,说是世子爷烧得人都认不清了,迷迷糊糊地喊冷,还伴着剧烈的咳嗽。

府医被连夜请来,诊脉开药,在屋内待到天蒙蒙亮。

整个青柏堂如临大敌。

消息传开,府中下人们窃窃私语。

昨日湖边罚跪世子爷落水受寒的事,大家心知肚明。不少人心里犯嘀咕:世子爷平日身强体壮,落水一回,竟会病得如此沉重?

阆华苑这边,大丫鬟春喜从外面探听回来,也是一脸担忧:“小姐,外面都传遍了。世子爷烧了一整夜,青柏堂的药味浓得呛人。听二门值夜的翠儿说,府医清早才走,脸色不大好看……”

另一个小丫鬟夏欢小声嘀咕:“世子爷该不会是心里头憋着火吧?这下病了,侯爷和老夫人岂不是更要心疼了。”

言下之意,贺锦澜怕是又要招埋怨。

贺锦澜正坐在窗边暖炕上,就着明亮的晨光翻阅一本古籍。

闻言,连头也未抬,指尖轻轻翻过一页书笺,只淡淡丢出一句:“他那副身子骨,自小用名贵药材养着,莫说昨夜那点湖水,便是冬日里跳进护城河洗个澡,也淹不死,更冻不病。”

语气笃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果然,这“病势汹汹”只持续了一夜加一个清晨。晌午过后,便有最新消息传出:世子爷服了药发了汗,高热已退了大半,人虽然还有些虚弱没力气,但已能靠坐在床头自己喝水用些清淡粥食,更无性命之忧。

阖府悬起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侯爷早被青柏堂派去的人扰得不胜其烦,听说儿子无碍,便只吩咐一句“好生将养”,再未踏入青柏堂一步。

然而,这“病愈”的消息传到阆华苑,非但没让这里的下人松了口气,反而更添了几分凝重。

世子爷病得太快,好得更快。这本没什么。

但他病的这一场,在阖府上下,尤其是老夫人和侯爷心目中,无疑又加重了几分对她的怜惜和对贺锦澜的成见。

春喜站在贺锦澜身后,忧心忡忡地为她揉捏肩膀,力道都轻了几分:“小姐,以后咱们在府里行走,还是多带几个丫头吧?”

夏欢也在一旁用力点头:“是啊小姐!世子爷他这次吃了亏,又落了面子,定会记恨。谁知道他会做些什么?”

府里的阴私手段,下人们多少都听过见过一些。世子爷如今丢了这样大的脸面,虽不敢明着对嫡妹如何,但暗地里使绊子给她难堪,甚至设计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却是极有可能。

贺锦澜仿佛根本没听见两个丫鬟的担忧。

“知道了,以后出门多带个人便是。”她平静道,语气无波无澜。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日,京城一扫连日的阴沉,天空湛蓝,阳光难得洒落,似乎也为接下来的盛事增添光彩。

今日,是北狄遣使团正式入朝觐见的日子。

皇帝在太和殿大排宫宴,以显上国天威与和谈诚意。

宫宴设在下午。

未时刚过,宫中各处便已开始紧张有序的忙碌。

养心殿内,明黄的龙涎香安静地燃烧着。皇帝刚换好礼服,正由内侍仔细整理着腰间的玉带扣襻。

珠帘轻响,太后在两位嬷嬷和赢公公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皇帝忙问安:“母后如何亲自过来了?”

太后挥手让内侍们退开几步,自己走上前,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把小玉梳,象征性地替皇帝拢了拢鬓角,动作充满慈爱。

她压低声音,只让皇帝和极近身处的赢公公听得清楚:“皇帝,今儿太和殿宫宴,人多眼杂,又临近年关,各处点烛火盆极多,安全最是要紧。”

皇帝略略点头,只当母亲寻常关怀:“母后安心,儿子定当谨慎。”

太后手中的玉梳轻轻一顿,看着镜中儿子年轻沉稳的侧脸,声音压得更低:“哀家前些日听到些不安稳的话,虽则听着荒诞不经,说是恐宫中宴饮之地会有走水之虞。事关重大,哀家想着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走水?”皇帝果然一怔,随即失笑,“何人妄言?宫禁森严,太和殿更是重中之重,每日有专人巡查各处灯烛火烛,备有水龙沙袋,岂会轻易走水?母后不必担忧。”

太后见他如此,心头那点原本因贺锦澜的“预言”而起,又被赢公公反复劝说的疑虑,便消散了大半,也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但话已至此,赢公公在一旁不着痕迹地轻轻点了一下头,太后心知不能半途而废,便拿出身份微微板起脸:“皇帝!天威难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是万中无一的纰漏,也是国之祸事,岂能以寻常道理推断?”

她盯着皇帝,加重语气:“哀家已让赢公公去安排。今日殿内各处角落,尤其是主殿中央及四周,加派一倍侍卫!宫灯熏笼明火处三丈之内,不得靠近任何人!此外,殿外更要备足水龙车,殿内听赢公公安排,各处放置数个大水桶,盛满清水!”

皇帝见母亲态度如此坚决,心中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更不愿在如此重大日子拂了太后的心意。

他收敛起那点不以为然,正色道:“母后慈训,儿子谨记。一切按母后吩咐办便是,儿子即刻传旨加强防范。”

他抬手招来总管大太监,低声嘱咐了几句。很快,殿外传来更为密集整齐的脚步声,是侍卫调动到位。

内务府的太监也动作迅捷地将预先准备好的几口半人高的大水缸,灌满清水,悄无声息地安置在太和殿内几处视野开阔却又避开主要通道的角落。

戌时初刻,太和殿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御座高居,皇帝威仪棣棣。下首左右,依次是北狄二皇子为首的使臣团、宗室亲王、文武重臣。觥筹交错,舞乐喧阗。

大殿中央,北狄舞姬们正献上一支奔放热烈的胡旋舞,身姿摇曳,彩带飘扬,吸引着所有宾客的目光。

鼓乐声震耳欲聋。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领舞的那名胡旋舞姬,在一记最激烈的鼓点中,猛地从旋转的裙裾下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

她不是冲向御座上的皇帝,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北狄使团首席的——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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