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夏欣正握着一颗当初在游历橘山之时采摘回来的橙红灵橘,侧首瞟了眼身旁目望远方,怔怔出神的萧阳,莞尔一笑,快速剥开灵橘表皮,将一瓣晶莹的果肉递到了他嘴边,“怎么,又触景生情了?”
萧阳眼眸一凝,眉头微皱,飘散天地间的万千思绪仿佛是受到牵引一般,瞬间被拉回心湖深处,归于沉寂,他垂下眼帘,伸手接过那瓣晶莹的果肉,而后深深注视着那双瑰美俏丽的水亮长眸,温和一笑,柔声道:“没有。”
他将果肉塞入嘴中,视线转向天尽夕阳最后的余晖,接着说:“那米蟲,倒是和霓虹城的金家小少爷金鸿有些相似,同样出自世家豪门,同样如此顽劣张狂,我发现这世间但凡是有些底蕴背景的强族豪阀,其后代子孙,绝大多数都喜这般居高临下,自命不凡,也许,这就是他们家道中落,江河日下,最终一代不如一代,彻底腐朽衰败的症结所在。”
夏欣自顾自取下一瓣果肉送进口中,目光落在了远方某座府邸的后院,竹叶片片飘零,小池死水荡漾,那里坐着一个孤零零的少年,双手抱膝,埋头藏脸,凄寂怅然,默默哭泣,绝望将其吞噬,阴霾将其埋葬,凋落于深渊中的心灵,如同那倒映天空的死水,纵然灿烂,不改昏沉,极致的压抑,摧毁了所有的光明。
夏欣视线偏移,淡然说道:“子不教,父之过,孩子这般,与做长辈的脱不了干系,不过这米蟲会变成今日模样,也情有可原,因为如果用世人的眼光去看,他其实很可怜。”
萧阳看着手中缓缓转动的金色纸风车,沉默片刻,低声道:“不管如何,这都不是他猖獗跋扈,肆意妄为的理由。”
“这个孩子本性不坏,若能引导他走向正途,将来未必就成不了气候,所以有请天女作壁上观,遂了老朽一个心愿。”
蓦然之间,在萧阳和夏欣的耳边,同时响起了一道苍老的神念之音。
话音落下,萧阳猛然止步,心神一紧,眸中秩序法则交织,伴随星移电闪的玄妙气象,如是两盏不灭金灯在熊熊燃烧,可是,无论他如何催动太上神眼通,哪怕于一瞬穷极自身神觉目力之极限,依然道法落空,无法窥探出那道神念之音究竟源自何方,甚至连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见。
不过,得此结果,萧阳也未执着,且心里有了个准确的答应,茫茫火城,除夏欣之外,谁能有此通天本领?唯有那位至尊了。
夏欣始终镇定自若,她平淡道:“你想如何?”
那道苍老的神念之音再度传来,仍是没有避开萧阳。
“旧世将终,新世将至,老朽在那暗无天日的囚笼之中苟延残喘了数十万年,总算看到了一个或可破除血色,充满曙光的大好时代,自然而然,是要出来走走,好好看看,留下些见证的足迹。”
虽然萧阳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但闻听这样的话语,心神仍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一个存活了数十万年而不朽的生灵,在这个四海八荒,至尊不出的年代,足以称之为当世传说,倘若排除掉生命宝树、小朱雀、上古朱雀,太上通天他们这些隶属于此界之外,不可揣度的禁忌神话,那么此人,绝对是他迄今为止即将见过最古老的存在。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情况诡谲特殊的夏欣,如果仅论真实年龄,夏欣的岁数,似乎与他差不了多少,可如果要论存在于世的岁月久远,那根本无法估量,飘寂若一瞬,人间亿万年,通天手段,贯穿古今,非常人所能想象。
夏欣神色犹然,随意掰扯下手中灵橘的一瓣果肉送入口中,沉默无言。
萧阳见状稳定心神,与之继续前行。
苍老的神念之音久久未能得到回应,于是也沉寂了下去,直到天边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散,才又一次响起,语气低沉,略显苍凉。
“求大道,无望大道,寻长生,不见长生,却叹,大道有何能,长生何用之,老朽一生命里八尺,苦海漂泊,孑然于此,本该了无牵挂,可一想,竟奈何不甘。总觉,浮生本而有,岂可作尘梦,悠悠蚍蜉,天命匪浅,待毙残年,生涯断否?亦是、亦非也......临了前若得一人传承衣钵,可为长存,当是甚好。毕竟,生来空寂,已是极悲,如死去仍无声,无痕亦无迹,岂不枉活一世,悲上加悲。......我观那孩子根骨不差,天赋尚可,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想如何?”依旧是那句话,依旧是那般平淡,仿佛在夏欣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但萧阳心里很清楚,这场突如其来的交谈,看似风平浪静,不温不火,实在暗潮汹涌,处处皆杀机,一旦眼下氛围告破,那么接下来任何多余的波澜碰撞,都可能直接决定整个烬土的生死存亡。
要知道,仅神道之战,便已弹指天翻地覆,动辄星河破灭,更何况至尊。涉及到了这一层面,不亲眼见过,就很难想象其中万一。
按照萧阳的初步估量,心里可以推算出一个模糊的大概,如今夏欣执掌天道,身在烬土即为举世无敌,这确实不假,可至尊作为此界传说,凌驾在诸神之上,道力几何,深不可测。虽说那位至尊如今已不负巅峰,但万一被逼上绝路,谁都料不准,他是否还保留有不顾一切,殊死一搏的手段,而若是这个万一果然成真,事情演变到了最坏的地步,那么即便夏欣最终成功将其灭杀,自身也绝对会付出不小的代价,并且,一旦夏欣和那位至尊彻底放开手脚,拼死一战,烬土十有八九会保不住,甚至于外面的四座天下都极可能要因此大受牵连,到时再发生些其他始料未及的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介于这些,以及诸多的未知,为夏欣也好,为所有将因此丧命的生灵也罢,其实在萧阳心里,都极不愿意见到夏欣和那位至尊之间会有一战,但是话又说话来,他终究只是一个凡道小修士,什么都改变不了,如果这一战最终注定不可避免,那么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默默祈祷夏欣能够安然无恙,除此之外,他就算想管也管不了,说不定,连自身都难保。
恍惚之间,悄然降临的灿烂夜色中,似有一轮璀璨大日盛放开来,伴随声势高涨的欢乐曲音,将这方圆十余里的大街小巷映照的一片辉煌,回眸远望,只见一条充满祥瑞之气的金色巨龙浩浩荡荡直冲九霄,身披彩衣、缭绕彩带的玉女们顺势如雨点般曳落云端,飘进人间。
紧接着,神禽瑞兽踏云飞旋,长虹扶摇举霞登天,那嬉闹打趣,慢慢悠悠的荣长广场,终于是进行到合唱共舞的最后环节,而那些个置身于附近街巷中的瑞兽乐队,良才玉女等见状也纷纷向此飞去,欢声合唱,翩然共舞。
一时之间,整座荣长广场,成为了此刻火城最瞩目的存在之一,那幅瑰美而壮观的画面,如同是天地相合,四方接壤,将辉煌二字渲染的淋淋尽致。
人们驻足远观,面带笑意,悉数沉浸到了其中,纵是萧阳和夏欣也不例外,或许,这才是他们久久未能曲终飞升,登上云宫的根由所在吧。
正当萧阳为此失神之际,耳畔苍老的低语再次响起,说辞简约,一语中的,“那孩子生来命苦,却与老朽有缘,此间事了,老朽可让他相伴左右,视作唯一嫡传,当然,如果孩子不愿,我也不会强求。老朽诚意至此,已无二心,天女慧眼明察,便不过多叨扰了,待今日过后,自当亲来请见,还望天女到时,勿要闭门谢客。”
最终,那位早已不知身在火城何处的古代至尊又补充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哈哈哈,可叹,旷世奇才,非吾所有,昔年天女身边的小郎君,已今非昔比了。”
言罢,耳畔消停,再无回响。
夏欣缓缓收回视线,不再去看荣长广场那边的景象,也没有出声回应那位古代至尊的话语,只是默默将手里仅剩一瓣灵橘果肉塞进了萧阳口中,而那空空荡荡的果皮,则悄然灰飞烟灭。
“走吧。”她轻柔一笑,牵住他的一只手,悠然往前走去。
萧阳视线停留在夏欣俏丽的侧脸上,口中咀嚼,欲言又止。
没走出去两步,夏欣忽然侧首望来,柔音似水,笑颜如花,“放心,照目前情况,那一战暂且打不起来,唯一需要提防的便是此番的炉洲之行,一旦在我们闭关之际他选择对烬土出手,或对我们突然发难,事情就会变得非常棘手,不过即便那样,最终死的也只会是他,而如果错失这个机会,待到我和宁城主功成破关,他再想出手,那便晚了。所以,他要想出手,就一定会选择我们前往炉洲后的这个期间,这是他唯一能争取到一丝胜算的机会,如果于此过程中他仍未出手,那么大局既定,一战可免,十成打不起来。其实从他今日现身火城之后的作为和态度也不难看出,这个家伙或许确实不愿与我一战,因为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这对双方而言都没有任何好处,搞不好是我们多虑了也说不定。”
萧阳闻言不禁松了口气,低声说:“总之还是小心为妙。”
夏欣笑嘻嘻地回道:“知道啦知道啦,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冰雪聪明,绝无仅有的智囊小军师。”
萧阳实在没忍住,被她给逗笑了,“有你这么夸人的吗?”
夏欣理直气壮,“哼哼,有问题吗?”
萧阳扭过头去,故作镇定道:“一个历经沉浮,见惯生死的神道大修士,竟跟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样,幼稚。”
夏欣一双秋水长眸眯成月牙状,学着萧阳的口吻,有模有样道:“一个少年意气,敢战诸神,威震八荒,霸绝天下的烬土神体,竟如孱弱孩童孩童一般,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丢人。”
萧阳眼神幽怨,斥责,“幼稚鬼!”
夏欣慢条斯理,反驳,“爱哭鬼。”
“你真是个幼稚鬼。”
“哈哈,你也真是个爱哭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