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高高兴兴地过节逛街,横遭此波折,就连朱菀也没了继续玩的兴致,蔫头搭脑地往回走,结果不知他们是不是今日出门忘看黄历,才走出两条街,又遇见了事端。
琳琅轩的朱楼翠阁外,人群不知被什么吸引,已经将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三人本想换条路,却听人堆里传出一阵气势汹汹的叫骂声,似乎是起了争执,宋渡雪蹙了蹙眉,不悦道:“怎么撒泼都撒到琳琅轩门口来了,去看看。”
三人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就见琳琅轩的门外,有两方人马正剑拔弩张地怒视着彼此,其中一方站在大街上,衣着打扮乱七八糟,不是顶着牛角就是穿着兽皮,远远看去好像一群杂耍班子,必定是散修,另一方则堵着大门,皆身穿统一的服饰,应当来自同一个门派。
朱菀用起修炼十七年的看热闹功夫,熟练地跟周遭围观的人打听:“阿叔,咋回事呀,好好的集市,他们咋吵起来了?”
那男子说话带着浓浓的口音,叉着双臂疑惑:“嘶,俺也没整明白,搁这儿瞅半天了,听着好像是在争啥玩意儿呢。”
旁边有人接道:“就是在争一个灵宝榜上的东西,两边都想要,争着争着就吵起来了。”
朱菀对登仙渡熟得很,灵宝榜就是琳琅轩用来寄售东西的地方,会把鉴定的货物估值与卖主出的价一起挂出来,想买的人只需要摘下价牌,拿进琳琅轩给了钱就能取走货物,于是奇怪道:“灵宝榜的东西不是先到先得吗,只需要看看价牌在谁手中就行了哇,怎么还闹得这么凶?”
“嗐,可不就是这一环出了问题嘛!”
一位一看就有丰富看戏经验的女修磕着瓜子,指点江山道:“看到那个鼻青脸肿的小子没?东西本来是他们那边先看中的,把价牌摘下来才发现钱不够,只好留了个人在这等着,剩下的人回去凑钱,结果钱还没凑够,东西又被另一群人看上了,人家宗门财大气粗,能直接买,就让那小子交出价牌,但他也是傻,区区练气入门,居然敢跟宗门的金丹唱反调,这不,被收拾惨咯。”
朱英仔细地看了看,外面一群义愤填膺的散修中间,确实围了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青年,眼圈腮帮子全都是青紫色的,嘴角还裂开了,下手的人心狠手黑,专挑薄弱处打,偏偏都只是皮外伤,这点程度对修士来说丹药都不用吃,过个五六天就自己好了,比起真想伤人,显然是侮辱的意味更多。
又有一人抱怨道:“照我说,光他们自己争也争不出个结果,不如叫琳琅轩的人来决定东西卖给谁,免得老堵在这,挡着大伙过路。”
嗑瓜子女修摆了摆手:“谁说不是,但你看琳琅轩的人出得来吗?门都被那边带人来堵死了,一个金丹带头拦在门口,谁拿他有办法?”
朱菀立刻问:“对哦,这又是为什么?”
这女修看朱菀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觉得乃同道中人,很耐心地解释道:“还不是因为那小子骨头够硬,被打得这么惨也不肯交出价牌,三清明令不准仙会期间私斗,金丹也不行,结果还真让他撑到了同伴回来,现在价牌在他们手里,进了琳琅轩就能把东西买走,但人家宗门出身的哪肯受这种气?直接把门堵上,不让人进,嗬哟,可僵持了好一阵了,我看这事难收场。”
宋渡雪听完,嫌麻烦地“啧”了一声,朱英问:“你觉得呢?”
“灵宝榜的东西摘下价牌就意为要买,私自扣下价牌不给钱本来是违反规矩的,但如果只是一小会儿,又是去凑钱的话……”宋渡雪顿了片刻,轻声道,“难办。”
朱英点点头,又皱了皱眉:“不过那宗门的金丹以大欺小,故意折辱人,我不想让他们如意。”
“于情的确如此,但于理未付钱之前东西都属于琳琅轩,光摘下价牌不能算先来,反而是违规,此事宗门占理。”
朱英不情不愿地承认:“确实。”
“情理相争,自古难以定夺,帮哪边都要得罪人,我估计琳琅轩的人也在等。”
“等什么?”
“等谁先沉不住气,打破平衡。”宋渡雪说。
琳琅轩门口僵持的两方人马中,台阶下的老者脖子上盘绕着一条青蛇,面沉如水,声音嘶哑地缓慢道:“你们将我徒儿打成这般模样,我都未曾多说什么,道友不要太欺负人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打他了?”台阶上的男修讥笑道:“分明是他看见我们宗主就吓得腿软,自己摔成那样的,要让我们宗主动手,他配么?少给我们扣罪名了,老东西。”
台阶下一名身披熊皮的壮硕女人双目几欲喷火,搡着那青年的衣领将他拽出来,指着他脸上的乌青吼道:“谁能自己摔成这样?啊?大伙都来看看,有谁能自己把眼圈都摔青?王八蛋,你们下手再狠一点,他眼睛就没了!”
只要眼睛不瞎,应当都能看得出来事实,再加上那青年看着着实凄惨,周遭议论纷纷,不少人替他们打抱不平,那男修却一点也不慌,反而趾高气扬道:“哼,就算是我们打的又如何,来,这粒三品化瘀丹赏给你们。”
说罢,从玉瓶中拈出颗成色一般的紫色丹药,往地上一扔,那小药丸便咕噜噜的滚下台阶,最后停在了老者的脚尖前。
“愣着干什么?快捡起来呀,不是要治他的伤吗?快捡起来给他喂进嘴里,难道这也要人教?”那男修冷笑:“哦,我忘了,你们买个东西都得找这么大帮人一起凑钱,恐怕这辈子没吃过三品的丹药吧?”
那熊皮女修手臂上青筋骤然暴起,周身已经荡开了灵气波动,不似人声般咆哮了一声,眼看就要动手,却被站在队首的老者及时喝止:“小吴。”
只见他缓缓弯下了腰,用粗糙且满是皱纹的手拈起那颗丹药,揣进兜里:“丹药我收下了,打伤我徒弟的事情我就不再追究,我们两清。”
“两清?谁?我们?”台阶上的男修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几乎被他逗笑了:“老东西,你讲笑话的本事倒跟你自个儿一样好笑,你……”
“行了,适可而止吧。”
台阶上被簇拥在中央的男人出声打断,那男修立刻闭上嘴,低眉顺眼地退到了后头。
这位宗主光看衣服都比其他人尊贵数倍,皮肤白嫩得古怪,脸颊又瘦又长,从高处蔑视着底下这一帮人,轻声细语地说:“不要跟牛鬼蛇神说太多话,免得沾上……”微微蹙起眉头,掩住口鼻,好像他们是一群臭烘烘的畜生:“臊味。”
“你!!”
“唉,我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不如这般,咱们平分此物,你们一分灵铢也不用出,只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就能留下来。”
老者皱起眉头:“道友此言何意?”
“条件就是,你们也去刺个黥纹,我就能把你们一起留下来,嗯,看门。”男人勾起嘴角,“怎么了?反正我看你们喜欢畜生得很,当看门的家养狗,不比当东躲西藏的流浪狗好么?”
宋渡雪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完了。”
台阶下可不止盘蛇老者一行人,人群中至少还有一半的散修,闻言仿佛丢进一颗炮仗,轰然爆炸,各种污言秽语震天响,没人知道第一击是谁打出去的,但不过眨眼的时间,已有数道术法从四面八方直冲那宗主飞去!
宋渡雪一把抓住朱菀拉到身边,免得她被暴动的人群挤走,而身披熊皮的女人怒嚎一声,灵气在双臂处汇聚,陡然将她肌肉虬结的小臂撑到了水桶粗,双臂挥动起来好似一对巨锤,飞身前扑,猛然砸向面前的干瘦男人。
那宗主却满意地笑起来,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丝质袖口滑出,手指细长得不可思议,像五根干枯的树枝,飞快地捏了个诀,澎湃的灵气化作一座巨鼎落下,将他门中数人皆罩在其中,轻松挡住了所有术法,熊皮女硕大的拳头接踵而至,却好似打在了岿然不动的山崖上,僵持只一瞬息,宗主那诡异的手指已顺着她手臂极速爬上,指尖几乎就要触到她的喉头。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锋锐无双的剑气凌空而至,巨鼎狂震,没撑过一息就碎了,宗主瞳孔骤缩,倏然缩回手臂,身形如纸片般往后飞掠,而熊皮女只感觉侧腰被扫了一腿,整个人便被踹翻在地。
变故发生得太快,愤怒还没来得及激化就戛然而止,人们只看见一名身着三清青衣的女子突然横插进一点即炸的两拨人之间,竟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生生将两方都钉在了原地。
朱英提着剑,冷冷地朝四面扫视了一圈:“仙会期间禁止私斗,还有谁听不懂?”
她手中长剑遍布不祥的裂痕,幽邃的漆黑吞光噬影,看久了几乎让人后脊生寒。有人认出了那把剑,嘈杂的议论声迅速在人群中扩散:“是她?竟然是她?你不知道吗?就是押宝牌匾买到了第二的那个,开光期的怪物剑修!”
熊皮女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人还没站起,车轮大的拳头又抡了过来,朱英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往旁边走了一步,几乎不算躲闪,只能说是让过了这一击。
开光与筑基之间,哪怕只有一阶之差,亦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盘蛇老者闪身到门前,将熊皮女拽起来护在身后,才冲朱英见礼道:“今日若无三清仗义襄助,光凭我等,恐怕是走不进去这扇门,此番恩情,老夫铭记于心。”
朱英身后,那宗主也走过来,轻声道:“小道友,既然你穿着三清的衣服,就代表了三清山,今日这扇门该谁进,让谁进,你可得想好了。”
其实按她的想法,朱英自然愿意让盘蛇老者进,最好能再顺手把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宗门渣滓揍一顿,但这里毕竟不是她自己家。
宋渡雪戴着帷帽走出人群,沉声道:“按照琳琅轩的规矩,此物当属于宗门。”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他身上,有人好奇,有人鄙夷,有人愤怒,还有人难掩嫉妒,因为即便认不出脸,光看他身上的穿戴配饰就知道,此人虽是凡人,出身却必定不俗,恐怕是哪个大家族的后人。
“你又是谁?”人群中有人高喊道:“凭什么决定东西归谁?”
“那人分明歹毒至极,你为什么帮他?”
“这些狗世族全他娘是一伙的,姑娘,你不能听他的!”
朱英无声叹了口气,略一点头,转身对那盘蛇老者道:“请您交出价牌。”
举座皆哗然。
宗主嘴角的笑容咧大了三分,盘蛇老者眼神则迅速阴冷下去,他底下的散修同伴更是骂声一片,如果不是忌惮三清弟子的身份,恐怕这回被群起而攻之的就是朱英了。
“姑娘这是何意?”那老者哑声道:“三清……就是这么招待我们这些心怀崇敬的草根布衣么?”
“抱歉,但请您交出价牌。”
老者沉默地凝视着她,既不也同意不拒绝,只是一动不动,而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际,周遭骂声愈发喧嚣,群情激愤,一时间什么不堪入耳的词都有,朱菀听得肺都要气炸了,只想大喊一声如果不是有她保护,你们那同伙早就死了,究竟哪来的脸骂她?
“请您交出价牌,”朱英倒是从小就被骂惯了,无非是换种说辞而已,丝毫不为所动,漠然地提醒道:“不要让我重复第四遍。”
老者重重地咳嗽几声,从怀中摸出价牌,咬牙切齿道:“好,好,算是我看错了人,没想到堂堂三清,竟也……”
宋渡雪嫌恶地瞥他一眼,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劈手夺走价牌,打断道:“差不多行了,需要我提醒吗,方才是贵派先动的手,没把你们全部轰出去,三清已经仁至义尽了,少给脸不要脸。”
又随手把价牌丢给那长得活像白化耗子的宗主,他对此人厌恶更深,感觉和他多说一句话都脏了嘴,遂干脆什么也不说,抓起朱英的手腕就想拉着她离开。
朱英好久没见宋渡雪发这么大脾气了,居然还不是冲她来的,甚是新奇,惊讶之中全然没想起来挣扎,就这么由着宋渡雪拉着她一路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说时迟那时快,挤过人群时,她的灵感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莫问刹那出窍。
“叮。”
一道青光应声而落,在离朱英的后颈三寸处被削成了两截,悄无声息地掉进了她掌心,仔细一看,竟然是根两端皆发黑的牛毛小针。
离得最近的人看见那断针,倒吸了一口凉气,压低声音惊呼:“无边丝雨针。”
此针细若离愁,两头皆有锋芒,且内含奇毒,若是用的好,在近身交战中出其不意,甚至能害开光修士的性命。
可惜朱英常年在猎灵兽或被灵兽猎的生死边缘徘徊,灵感磨炼得极敏锐,另外,她还是一名剑修。
想在近身交战中占到剑修的便宜,恐怕光靠耍阴招并不够。
因此她倒没有多害怕,只是有些惊讶——不过一面之缘,三言两语的交集,怎会有人想置她于死地?
隔着人群回望,那张牙舞爪的杂耍班子中间,一位头上顶着鹿角的矮个子女人放下暗器,满脸怨毒地盯着她:“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小贱人,不过是傍上了个好姘头,啐,你们这些世家,有丹药有法宝有灵脉,什么都有,哪里受过我们什么都没有的苦?”
姘头?哪来的姘头?
朱英一头雾水,感觉这一大通话看似语序通顺,实则诡异极了,虽然按理来说应该是在骂她,但怎么听起来没一句能和她扯得上关系。
她到底在骂谁?
而那鹿角女子仿佛根本看不见她的茫然,气得双目赤红,嘴唇直哆嗦,恶狠狠地说:“三清弟子又如何?如果人人都打小有世家栽培,谁说我们就进不了三清?不就有靠山撑腰吗,有什么了不起,你们蛇鼠一窝,仗势欺人,就别怪我不义,只要我还在山中一日,迟早会找机会……”
虽然朱英很想追问一下她究竟是出于何种缘由,才能说出这么一番话,但奈何紧紧箍在她手腕上的巨力越来越大,好像要把她骨头都掰折,实在是叫人难以忽视。
“嘶,”朱英轻轻抽了口气,心说看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手劲还真不小,转头压低声音道,“我没事,一根针而已,伤不着我,你先放手。”
“听见了吗?小雪儿?”
朱英唤了他两声,宋渡雪都跟魇住了似的毫无反应,直到她使了点力气想要强行挣脱,宋渡雪才如梦初醒般身子一晃,松开了钳制。
朱英转了转手腕,腕上迅速浮起一圈深红的勒痕,着实是下了狠手,都快给她掐青了,正哭笑不得,就听宋渡雪轻声问:“有什么了不起?”
缓缓地向前迈了一步:“仗势欺人?”
再迈了一步:“迟早会找机会?”
“好啊,那我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仗势欺人。”
宋渡雪手掌一扣,多宝镯内的东西应他心意出现在掌心,是一块巴掌大的青玉符,碧波流转的玉石上,端正地刻着一个宋字。
他举起玉符,话中寒意简直能凝出冰,一字一顿地说:“从现在起,你今日不必,明日不必,也永远不必再出现在三清山中了。”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