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指间流沙,倏忽十年。
昔日襁褓中的婴孩,如今已是能牧羊担责的少年。
“姐,我回来了!”
一声清亮的呼唤撞开小院略显寂寥的黄昏。王莹闻声放下手中缝补的旧衣,抬头望去。院门口,少年王三舍正将羊群熟练地赶入简陋的圈栏。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沾着草屑泥尘的肩头,勾勒出日渐挺拔的身形。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懵懂婴孩长成眼前这眉目清朗、手脚麻利的牧羊少年。
“嗯,好孩子,”王莹眼中漾起化不开的温柔与怜惜,“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她看着三舍利落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走向水缸,心中轻叹:“十年……真快啊……”
自胡寿义夤夜离去,她独自产下三舍,姐弟相称,相依为命。庞家虽未再派兵戈临门,无形的打压却如附骨之疽。昔日与胡家交好,便是原罪。田产被侵夺,商路遭断绝,王家如秋叶凋零,迅速没落。七年前,忧愤成疾的王员外也撒手人寰,留下这风雨飘摇的家,仅靠老迈的王管家和她们母子苦苦支撑。
年近古稀的王管家,早已不堪劳碌,放羊的重担,便自然而然落在了懂事的三舍尚显稚嫩的肩头。
“今天放羊,可有什么新鲜事?”饭桌上,王莹状似随意地问起,目光关切地落在三舍脸上。
“没……没什么特别的,和往常一样。”三舍低头扒着碗里的粗粮,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他不敢抬眼,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又少了一只……两天,两只羊了……”
昨日午后,他照例将羊群赶至村后那座熟悉的小山坡。春日暖阳熏人欲醉,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他便爬上一块光滑的高石,本想小憩片刻,不想竟沉沉睡去。待到被傍晚的凉意惊醒,日头已坠西山,清点羊群,竟少了一只!回家路上,心乱如麻,终究没敢对姐姐吐露实情。
今日再去,心中忐忑,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再睡。奈何少年人贪眠,暖风拂过,眼皮又沉重起来……待到惊醒,羊群中赫然又少了一只!连失两羊,不知所踪,三舍又惊又愧,更不敢言明,只得硬着头皮,强作无事。
“不行!定要弄个明白!”夜里躺在硬板床上,三舍攥紧了小拳头,暗自下了决心。
翌日清晨,三舍再次驱羊上山。他选了昨日那块高石,躺下假寐,耳朵却像兔子般高高竖起,捕捉着周遭一切细微的响动。日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羊群在坡下悠闲啃草,时间仿佛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坡下茂密的灌木丛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伴随着枯枝被踩断的轻“咔”声。三舍心头一紧,眯缝着眼,悄悄望去——
只见一头庞然大物悄无声息地拨开草丛!那兽身形足有几丈,皮毛油亮,黑黄相间的斑斓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森然冷光,额上一个清晰的“王”字不怒自威。一双琥珀色的竖瞳,冰冷地扫视着毫无察觉的羊群。
三舍从未见过此等猛兽,脑中瞬间空白,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那猛虎四肢微屈,腰身一弓,庞大的身躯竟如离弦之箭般骤然腾空!目标精准无比——一只离得最近、正低头吃草的肥羊!虎口大张,森白獠牙寒光一闪,精准地咬住了羊的脖颈!那可怜的羊连一声哀鸣都未及发出,便被巨大的力量拖拽着,转身就要窜回密林!
“好个偷羊的贼畜!”眼见自家羊又被叼走,三舍心头那点恐惧瞬间被熊熊怒火取代!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从石上一跃而起,动作矫捷得不像个十岁孩童,口中怒喝,三步并作两步急冲而下!眼看猛虎就要没入深林,三舍眼疾手快,竟一把死死攥住了那粗壮如鞭的虎尾末端!
“吼——!”虎尾受制,剧痛传来,猛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啸!它猛地甩头,将口中已然毙命的羊尸抛开,庞大的身躯极其灵活地扭转过来,血盆大口带着腥风,直噬三舍的头颅!那张开的巨口,足以将他的脑袋整个吞下!
千钧一发之际!三舍只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在体内奔涌,他下意识地松开虎尾,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侧滑闪避!虎口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未等猛虎再次扑击,三舍借着闪避之势,小手如电探出,竟精准地一把扣住了猛虎颈后松软的皮毛!紧接着,他小小的身体借力一纵,竟如猿猴般灵巧地翻身,稳稳骑跨在了猛虎宽阔的脊背之上!
猛虎何曾受过如此羞辱?暴怒之下,它疯狂地颠簸跳跃,试图将背上的“异物”甩脱。三舍双腿死死夹住虎腹,左手紧抓皮毛稳住身形,右手捏紧小拳头,照着猛虎硕大的后脑勺,凝聚全身力气,狠狠砸下!
“砰!砰!”
两声闷响,如同擂在破鼓之上!
那正在疯狂挣扎的猛虎,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狂怒的咆哮戛然而止,变成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呜咽。琥珀色的凶瞳瞬间失去了光彩,变得空洞涣散。紧接着,口鼻眼耳七窍之中,竟缓缓淌出暗红的鲜血!这称霸山林的百兽之王,连哀嚎都未曾发出,庞大的身躯便轰然倒地,四肢抽搐了几下,再无生息。
至死,这猛虎也未能想通,自己纵横山林多年,何以会栽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十岁牧童手中?那两拳蕴含的力量,远超它的想象。
三舍喘息着从虎背上跳下,看着地上死透的巨兽,又看看自己小小的拳头,也有些发懵。他只知道这“大虫”偷羊可恶,却不知自己竟有这般力气。他不敢将这庞然大物带回家吓着姐姐,费力地将虎尸拖到一处隐蔽的山坳,胡乱扯了些枯枝败草盖上,这才心神不宁地赶着羊群下山。
是夜,油灯如豆。
三舍凑到正在灯下缝补的王莹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后怕:“姐,告诉你件事……今天放羊,有只‘大虫’又来偷咱家羊,被我……打死了!就藏在后山坳里。”
“‘大虫’?!”王莹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桌上,脸色瞬间煞白,“你……你打死了一只大虫?舍儿,这可不是顽笑!”她猛地站起身,“快,叫上你王爷爷,赶紧去把它弄回来!让姐看看!”
“好嘞!”三舍见姐姐如此紧张,也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小。
不多时,王管家提着盏气死风灯,跟着三舍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后山。当三舍拨开掩盖的杂草,露出那具庞大的虎尸时,昏黄的灯光下,王管家倒吸一口凉气,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握不住灯笼。
“少……少爷!这……这真是你打死的?!”王管家声音发颤,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看看地上气息全无的猛虎,又看看身旁身形尚显单薄的三舍,惊骇得无以复加。更让他心惊的是,三舍竟俯身,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虎尸,腰腿发力,硬生生将这数百斤的巨兽扛在了稚嫩的肩头!那动作虽显吃力,却绝非无法承受!
“那还有假!”三舍扛着死虎,声音闷闷的。
“我的小祖宗啊!”王管家声音都变了调,“这哪是什么大虫!这是吊睛白额老虎!吃人的山君啊!”
“老虎?”三舍歪了歪头,似乎对这个名字更陌生些。他也不多言,扛稳了虎尸,“王爷爷,走,扛回去给姐姐瞧瞧!”
小小的王家宅院,何曾见过如此阵仗?
当三舍将庞大的虎尸“咚”一声扔在院中时,王莹惊得捂住了嘴。昏黄的灯光下,那斑斓的虎皮、森然的獠牙、以及七窍流血的惨状,无不冲击着她的神经。
“小……小姐!三舍少爷天生神力,竟……竟打死了一只猛虎!”王管家指着地上的巨兽,激动得语无伦次。
“这……舍儿……真是你?”王莹的声音发颤,目光在三舍和虎尸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难以置信。
三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姐,这‘大虫’看着唬人,其实不怎么禁打,我就……就给了它两拳……”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小拳头。
王管家在一旁听得嘴角直抽抽,苦笑着喃喃:“我的小少爷哎……这可是能搏杀野猪、生裂豺狼的山君,不是家里养的狸花猫啊……”
王莹:“……”
这一夜,王家小院灯火通明。王莹强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吩咐王管家连夜处置这意外之“获”。虎肉被仔细剔下,一部分腌渍起来,一部分剁碎,混着野菜,蒸了好几屉能顶饿的粗面肉包。那张完整硕大的斑斓虎皮,则由王莹亲手鞣制、裁剪,为三舍缝制了一件结实又威风的虎皮坎肩。
三舍穿上簇新的虎皮坎肩,对着水缸照了又照,摸着那油亮的皮毛,小脸上满是兴奋的光彩,连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
**春逝夏临,牧歌依旧。**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轨迹。这一日,三舍照例赶着羊群,沿着熟悉的土路向山坡走去。羊铃声叮当,伴着夏日的蝉鸣。
行至半途,路旁一株老槐树的浓荫下,端坐着一位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头戴一顶古朴的束发玉冠。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平和,一身宽大的素色道袍纤尘不染,透着一股迥异于凡俗的仙风道骨之气。
待三舍驱羊走近,老者缓缓抬眸,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身上,微微一笑,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小友请留步。”
三舍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气度不凡的老爷爷。
老者捋了捋长须,温言道:“老朽出门仓促,未及携带水器,此刻口干舌燥,甚是难耐。观小友似有饮水之物,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舍老朽一口清水解渴?”
三舍心中微觉奇怪:“这位老爷爷怎知我带了水囊?”他生性淳朴,也未多想,便从怀里掏出自己常用的粗陶水囊,双手递了过去:“老爷爷,您请用。”
老者含笑接过,拔开塞子,不急不缓地饮了几口,闭目片刻,似在回味,复又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满意地点点头:“清冽甘甜,甚好。多谢小友了。”他将水囊递还,目光在三舍肩头的虎皮坎肩上略一停留,笑意更深了几分。
“小友心性纯善,乐于助人,甚合老朽眼缘。”老者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邀请的意味,“此地离老朽的山居小筑已然不远。今日相遇即是有缘,不知小友可愿移步,到老朽庄上稍坐片刻,饮杯清茶?”
三舍看了看身边咩咩叫的羊群,面有难色。
老者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扫过羊群,笑道:“小友莫忧。我那庄院之内,亦有丰茂草场,断不会误了你放牧之事。”
每日牧羊,山野寂寥,三舍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听闻有新鲜去处,又见老者言语温和,气度不凡,心中便起了几分好奇和向往。想着顺路送送这位和蔼的老爷爷也无妨,便点了点头:“好,那就叨扰老爷爷了。”
老者欣然一笑,起身在前引路。三舍赶着羊群跟在后面。山路曲折,林木渐深,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绕过一片葱郁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前方山谷环抱之中,云雾缭绕之处,赫然矗立着一座气象恢弘、飞檐斗拱的偌大庄园!青瓦白墙,亭台楼阁若隐若现,与周围的山野景致浑然一体,宛如仙境画卷,静静展现在惊愕的少年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