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夫人,”萧辰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几分之前的漠然,“受惊了。”
“谢王爷主持公道。”云锦再次福身,姿态恭顺。
“你既精通商事,”萧辰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这简陋的听雨轩,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试探,
“本王名下有几处产业,近来经营不善,亏损严重。其中尤以‘锦绣绸缎庄’为甚。从今日起,此庄交由你打理。
一月为期,本王要看到成效。若扭亏为盈,自有重赏。若…无甚起色…”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中的冰冷威胁,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笼罩听雨轩。
崔嬷嬷和玲珑的心猛地一沉!
锦绣绸缎庄?那可是个出了名的烂摊子!位置虽好,但据说账目混乱,积弊深重,掌柜伙计更是油滑难缠。
王爷此举,分明是将夫人架在火上烤!
成了,是应该;败了,便是无能,正好借机处置!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是更危险的……
云锦藏在袖中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她抬起眼眸,隔着面纱迎上萧辰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妾身,领命。”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静,没有半分推诿和迟疑,仿佛接下的是一个寻常的差事。
萧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玄色蟒袍带起一阵冷风,大步离开这偏僻破败的听雨轩。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彻底消失,崔嬷嬷才猛地松了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玲珑更是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夫人!这…这绸缎庄就是个大火坑啊!王爷他…他这是要…”玲珑带着哭腔,又急又怕。
“慌什么。”云锦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是火坑,也是跳板。”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连绵的秋雨,眼神幽深。
萧辰的试探如影随形,苏晚凝的怨恨刻骨铭心,这座王府步步杀机。
绸缎庄…看似刁难,却也是她摆脱“以色侍人”妾室身份、真正接触王府核心资源、培植自身势力的绝佳机会!
更是她向萧辰证明“价值”的关键一步!
“崔嬷嬷,”云锦转身,声音果断,“立刻去锦绣绸缎庄,告诉掌柜,明日辰时,本夫人亲临查账。所有账册、库房钥匙、伙计名册,一概备齐。逾期不到,后果自负。”
“是!夫人!”崔嬷嬷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命而去,步伐沉稳有力,带着十年磨砺出的干练。
翌日,辰时初刻。
锦绣绸缎庄位于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中段,铺面阔气,三层楼阁,朱漆大门,鎏金匾额,气派非凡。
然而,当云锦的马车停在门口时,却感受到一种外强中干的颓败气息。
门口迎客的伙计懒洋洋地靠着门框打哈欠,店内冷冷清清。
只有三两个客人随意翻看着布料,几个伙计聚在柜台后嗑瓜子闲聊,对进门的客人爱答不理。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布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掌柜钱贵,一个五十岁上下、身材发福、穿着绸缎员外衫、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管事,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门口迎接。他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敷衍。
“哎哟,锦夫人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钱贵拖着长腔,敷衍地拱了拱手,
“夫人里面请,账册都给您备好了,在后堂。不过嘛,咱们这铺子生意清淡,账目也简单,夫人您金枝玉叶,看这些劳什子,怕是污了您的眼。”
云锦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脸上依旧覆着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她看也没看钱贵,径直走入店内。玲珑和崔嬷嬷紧随其后。
目光扫过店内懒散的伙计、积灰的柜台、摆放凌乱的布匹,云锦眼底的冷意更深。
“钱掌柜,”她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温度,“带路,看账。”
后堂,一张巨大的红木圆桌上,堆满了小山般高的账册,新旧不一,杂乱无章。灰尘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中飞舞。
“夫人,您看,这就是近三年的总账、流水、库房出入…”钱贵随意地指了指那堆账册,脸上堆着假笑,
“数目繁多,要不…小人给您念几本重点的?您也好歇歇?”
“不必。”云锦走到桌旁,目光落在那堆账册上,眼神锐利如刀。
“玲珑,焚香,备茶。崔嬷嬷,将所有账册按年份、类别重新整理排序,一炷香之内完成。”
“是!”玲珑和崔嬷嬷立刻行动。
钱贵和几个管事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丝嘲弄。
这么多账,别说看了,光整理就得半天!这位夫人,怕不是在做样子给王爷看?
很快,一炉清冽的松柏香在角落燃起,驱散了空气中的陈腐味。
崔嬷嬷手脚麻利,动作迅捷,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杂乱如山的账册在她手中飞快地被分门别类,按年份月份、总账、流水、库存、采购、销售等整理得井井有条,叠放整齐。
一炷香堪堪燃尽,桌上已然秩序井然。
云锦走到主位坐下。玲珑奉上一杯清茶。
她没有立刻翻看账册,而是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个算盘。
通体玄黑,不知由何种金属打造,算珠颗颗浑圆饱满,乌黑发亮,透着冰冷沉重的金属质感。
算盘框架上没有任何雕花装饰,只有极其简洁流畅的线条,散发着一种古朴、神秘而强大的气息。这便是名震商界的“千机”算盘!
云锦将那沉重的玄铁算盘轻轻放在红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敲击在钱贵等人骤然紧绷的心弦上。
她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算珠。那双手,在玄铁乌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莹白如玉。
下一刻,她的十指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骤然在算盘上翻飞起来!
噼啪!噼啪!噼啪啪!
清脆、密集、带着金属特有质感的算珠碰撞声,如同疾风骤雨,又似金戈铁马,瞬间充斥整个后堂!
那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十指几乎化作道道残影!
算珠在她的拨动下,如同黑色的精灵在玄铁轨道上疯狂跳跃、碰撞、归位!
每一次碰撞都精准无比,每一次归位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这哪里是在打算盘?这分明是在演奏一场令人心悸的、充满力量与速度的金属狂想曲!
钱贵和他身后的管事们,脸上的假笑和嘲弄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快、如此精准的算法!这速度…简直非人!
云锦神色专注,眼神锐利如鹰隼,一边飞速拨打算盘,一边单手翻阅账册。
她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飞速扫过,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
那些在钱贵等人眼中复杂混乱的账目,在她眼中仿佛变成清晰明了的线条。
时间在疾风骤雨般的算珠碰撞声中飞速流逝。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日头西斜…
钱贵等人从一开始的震惊、恐惧,到后来的麻木、焦躁,最后只剩下冷汗涔涔。
他们看着云锦面前堆放的账册从左边快速转移到右边,看着那玄铁算珠永不停歇地疯狂舞动。
看着这位覆面夫人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心中那点侥幸和轻视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心虚和寒意。
终于,当最后一本账册被合上,最后一声算珠碰撞的脆响归于沉寂。
后堂内一片死寂。只有角落的香炉,青烟袅袅。
云锦缓缓抬起眼眸,那双因长时间专注而略显疲惫,却依旧冰冷锐利的眸子,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射向早已面无人色、双腿发软的钱贵!
“钱掌柜,”
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绝对的压迫感,
“三年间,账目亏空总计白银…八万七千六百四十三两。其中,虚报采购价格,吃回扣三万五千两;伪造销售记录,私吞货款两万八千两;
勾结库管,盗卖库存珍品丝绸折价两万余两…其余零散克扣、盘剥伙计、以次充好等,计八千六百四十三两。本夫人,算得可对?”
每一个数字报出,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钱贵的心口!
他肥胖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抽去了骨头,“噗通”一声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下!
“夫…夫人…冤枉…冤枉啊!”钱贵抖如筛糠,声音带着哭腔,还想狡辩。
“冤枉?”云锦冷笑一声,手指在“千机”算盘上某个极其隐蔽的机括处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簧声响,算盘底部竟弹出一个薄如蝉翼的暗格!
云锦从中抽出几张薄薄的纸笺,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精确到日、到人、到货品批次的详细证据!
甚至还有几份模仿钱贵笔迹签下的假单据拓印!
“这是你去年三月,以高出市价三成的价格,从‘永昌布行’采购苏缎三千匹的假合同。
实际成交价仅七成,差价一万两白银,由永昌布行东家亲自存入你在‘通源钱庄’的私户,户名‘钱有财’。
这是上月十五,库房记录显示售出‘云霞锦’十匹给城南张府,价值千两。
然则张府管家亲笔证明,当日只购得普通杭绸三匹,价值不过百两。剩余九百两,进了你的腰包。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