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似也被这股气息慑住,穿过松林时都放缓了速度,只敢贴着树梢打旋;雨珠落在青瓦上的节奏莫名变快,噼啪声里多了几分急促;就连栖息在崖壁石窟里的山鹰,都扑棱棱振起翅膀,在雨雾中盘旋着,锐利的鹰眼警惕地扫视着山谷四周。整座天纵山仿佛从沉睡中骤然睁眼,每一寸草木、每一块岩石都屏住了呼吸,等着那道发号施令的身影下一步动作。
紧接着,山腰五处旗坛方向传来五声沉雄的回应,层层叠叠,震得脚下的山石都微微发颤:“金旗弟子得令!”“木旗弟子得令!”“水旗弟子得令!”“火旗弟子得令!”“土旗弟子得令!”——五行旗弟子常年驻守山隘,声音里带着风霜磨砺出的厚重,显然已各就各位,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万颜站在廊下静静听着,指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沁出细汗,将玄铁指环的纹路浸得发亮。他抬头望向山门方向,雨幕中仿佛已能看见对岸攒动的人影、飘扬的各派旗帜。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低声自语:“既敢来闯,就得有来无回。”廊外的风卷着雨丝掠过,吹得他袍角猎猎作响,天纵山的风雨,这便要来了。
将迎敌事宜布置妥当,万颜抬手挥退阶下待命的弟子,玄色袍袖扫过廊柱,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他转身面向后山方向,足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点,身形骤然拔起——施展的“踏雪无痕”轻功已臻化境,衣袂翻飞间几乎听不到声响,唯有腰间那枚玄铁令牌偶尔与玉佩相撞,发出“叮”的细碎轻响,像被风揉碎的铃音。
他身形如一道淡影穿梭在苍翠间,足尖轻点过沾着晨露的草叶,那晶莹的水珠顺着云纹靴底的暗槽滑落,滴在青苔斑驳的岩石上,靴面竟依旧干爽洁净,连半点湿痕都无。两侧的林木飞速倒退,枝桠间漏下的晨光在他玄色衣袍上跳跃,衣袂翻飞时带起的风,都惊得林间宿鸟扑棱棱飞起,却连他的发丝都未能吹动半分。
眉宇间方才那股迫人的杀伐戾气,已随着山路渐深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肃穆的沉凝。他下颌线绷得笔直,原本锐利如刀的眼梢微微垂下,目光扫过崖边初生的蕨类时,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连呼吸都放得极缓,吸气时似要将山间清润的草木气息尽数纳入肺腑,呼气时又轻得像晨雾漫过石阶,仿佛怕稍重些的喘息,都会惊扰了这山坳里沉睡的灵韵。
行至一处被乳白云雾半掩的山坳,眼前的山势陡然收窄,两侧崖壁如刀削斧劈般直插云霄,仅留中间一道狭长的缝隙。待穿过那道被晨雾织成的薄纱,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青灰色的碑林静静卧在山坳深处,碑石皆由整块青石凿刻而成,历经岁月冲刷,表面已覆上一层温润的包浆,碑顶的石檐还挂着未干的夜露,滴落时在地面砸出细小的水洼。碑上镌刻的篆文被风雨磨得有些模糊,却仍透着一股古朴威严的气息,正是万法门后山禁地“七星塚”。云雾在碑林间缓缓流动,像是为这片碑林披上了一层流动的纱衣,更添了几分神秘与庄严。
七座石冢在山坳深处依着天罡北斗之势静静排布,宛如苍穹星辰落于凡尘。主冢居于“天枢”之位,高三丈有余,青灰色的碑石如利剑般刺破晨雾,碑顶雕琢的祥云纹已被风雨啃噬得模糊,却仍能辨出几分磅礴气象。四周六座副冢环伺,依“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方位错落而立,虽不及主冢高大,却各有峥嵘,碑身或斜或正,仿佛天生便嵌在这片山岩中,与周遭的苍松古柏浑然一体。
每座碑石上都爬满了苍劲的藤蔓,深绿的卷须如老者的指爪紧紧抠着石缝,却掩不住那些被岁月磨平的刻痕——有的是人名被风雨蚀成浅沟,有的是铭文只剩零星笔画,唯有碑侧残留的剑痕仍透着几分凌厉,想来是前人祭拜时无意留下的。
最奇特的是中央那座无字丰碑,立于七冢正中的“北极星”位。碑石并非寻常青石,通体泛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摸上去竟带着一丝凉意,仿佛汲取了山间百年寒气。日光偶尔穿透云层,碎金般洒在碑上,石面便会折射出淡淡的星辉,似有无数星辰在其中流转,细看时又消失无踪,平添几分诡谲。
碑林下的地面用朱砂混着糯米汁浇筑,刻着繁复如蛛网的纹路,细看去竟是北斗七星的运行轨迹,从斗柄到斗魁,每一道弧线都流畅精准,历经百年风雨仍未褪色。纹路的凹槽里积着一层厚厚的香灰,黑中带白,显然是历代门主常年祭拜留下的痕迹,偶尔有风吹过,香灰便簌簌扬起,在晨光里打着旋儿落下,像是无数前人的低语在碑林间回荡。
云雾此刻正从碑石间漫过,缠绕着藤蔓与碑顶,让整座碑林在朦胧中更显肃穆,仿佛这里不是埋骨之地,而是与天地星辰相通的秘境,每一块石头都藏着万法门的兴衰密码。
万颜缓步踏入阵中,玄色长袍的下摆扫过积着薄尘的石纹,带起几缕香灰在空中轻旋。他抬手,指尖缓缓抚过主冢冰凉的碑石,那触感并非寻常石头的粗粝,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千年冰雪凝结其上,连指腹的温度都被瞬间吸走。碑上的藤蔓卷须擦过他的手背,带着晨露的湿凉,倒比这石头多了几分生气。
他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目光落在脚下交错的石纹上。那些朱砂勾勒的线条在旁人眼中不过是杂乱的星轨,此刻在他眸中却渐渐活了过来——
先是斗柄处的弧线微微起伏,化作隋军铁骑踏过黄河的马蹄印,深陷的蹄窝里仿佛还盛着浊浪;紧接着斗魁的折线陡然锋利,幻作黄巢起义军高举的刀光,冷冽的锋芒里映着流民的哀嚎;转瞬之间,那些交错的纹路又燃起点点猩红,化作唐将朱温麾下追兵的火把,烈焰舔舐着夜空,连星月都被染成血色……无数兴衰荣辱在石纹间流转,刀光剑影、马嘶人吼仿佛就响在耳畔。
他指尖猛地一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恍惚间,竟想起刚接任门主那年,在笔工房密室里初见《前程往事》的情景——那夜烛火摇曳,泛黄的绢册摊在紫檀木案上,墨迹因年深日久而发黑,记载的桩桩件件与此刻石纹映出的画面重叠,字字都浸着血与火。老门主当时按着他的肩,声音沉得像这碑石:“万氏子孙,守的不是冢,是这天下的骨血。”
风穿过碑林间,藤蔓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应和那段尘封的记忆。万颜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翻涌的过往压回心底,指尖从碑石移开时,已沾了一层薄薄的石屑,在晨光里泛着冷白的光。
那册名为《前程往事》的古籍,是用最厚实的桑皮纸装订而成,纸页早已泛黄发脆,边缘卷起细碎的毛边,指尖稍一用力便觉要簌簌碎裂。每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墨色因岁月侵蚀而变得沉郁,偶有几处洇开的墨团,想来是当年著书人不慎滴落的墨汁。
“隋大业十三年,尉迟公携秦琼、李靖避祸七星塚,隋军三万围山三月,竟寻不到阵门……”字迹虽小却笔力遒劲,笔画间透着一股凛然正气,仿佛能想见著书人伏案疾书时的凝重。旁边用淡墨勾勒着简易的阵图,线条歪歪扭扭却标注清晰,“天枢”“天玑”的方位用朱砂点出,那红色历经百年仍未褪色,像两颗凝固的血珠嵌在纸页上,细看时竟能辨出笔尖反复描摹的痕迹。
另一册蓝布封皮的《兵器谱》更是奇特,封面上的金字早已磨得只剩浅淡的印痕。翻开泛黄的内页,每柄神兵都用工笔手绘而成,刀光剑影跃然纸上——青龙偃月刀的弧度里似藏着风雷,方天画戟的月牙刃泛着冷光,连枪尖的血槽都画得分毫毕现。神兵旁用朱笔批注着锻造秘辛,字迹灵动跳脱,想来是哪位痴迷铸器的前辈所留:“玄铁需经七七四十九日猛火淬炼,掺三钱陨铁,方得削铁如泥之锋。”
其中一页专门提到七星塚的阵眼,字迹陡然变得凝重,朱笔写就的字句力透纸背:“引星辰入地脉,转生气为杀势,可抵十万精兵。”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北斗图案,七颗星用朱砂圈住,中间一道红线连接着地脉纹路,旁边添了行小字:“月圆之夜,北斗指北时,阵眼方显。”墨迹边缘微微发皱,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纸页间还残留着淡淡的松烟墨香,混着岁月沉淀的陈旧气息,在密室里静静弥漫。
他当时在笔工房密室里彻夜研读,案头的烛火燃了又换,蜡泪积了厚厚一层。指尖一遍遍抚过那些洇着松烟墨香的字迹,纸页的粗糙纹理蹭过指腹,仿佛能触到先辈们握笔时的力度——有的笔画沉郁如铁,想来是落笔时怀着满腔悲愤;有的字迹轻颤,许是写下惨烈战事时难掩动容。读到隋军围山三月却不得其门而入时,他曾反复摩挲那处朱砂标注的阵眼,烛火在纸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竟与此刻碑林间流动的云雾有几分相似。
此刻站在七星塚阵中,万颜望着乳白的云雾在碑石间缓缓流转。那雾似有生命般,顺着碑身的沟壑蜿蜒而上,缠绕着深绿的藤蔓打了个结,又漫过碑顶的石檐,在半空凝成一缕缕轻丝,像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推演星轨——时而聚作斗柄的形状,时而散成斗魁的轮廓,变幻间竟与古籍里的星图分毫不差。
他忽然读懂了那些批注里藏着的深意。脚下的地脉似有微不可察的脉动传来,顺着青石缝隙往深处探去,如人体经脉般在山体里蜿蜒盘绕,与天上北斗星轨遥遥相连,仿佛天地间牵起了一张无形的网。每座石冢都是一处节点:主冢立在“天枢”,如经脉源头般吸纳着最盛的星辰之力;副冢依方位错落,将力量分流、转化,最终汇入整座山体的气脉。
每逢星象异动——比如月轮碾过北斗星群,将星光遮去大半;或是流星拖着火尾坠向地平线——阵法便会应声自行运转。碑石间的气流会陡然逆转,原本清润的山风变得凛冽,带着股回旋的力道,吹得人辨不清方向。入阵者眼前会浮现出重叠的幻象:左边明明是通往山外的小径,青石板上还留着马蹄浅痕,可一旦抬脚,脚下便会空茫一片,低头竟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云雾在崖底翻涌,隐约能听见碎石坠落的回响;前方看似平整的空地,草叶间还沾着晨露,实则每一步都踩在陷阱边缘,那些伪装成泥土的翻板下,藏着淬了剧毒的尖刺,稍不留神便会坠入深渊。
纵有千军万马闯入,也不过是在这片方寸之地打转。甲胄摩擦的“铿锵”声、战马焦躁的嘶鸣、将领的呼喝在阵中回荡,却总隔着一层朦胧的屏障,听得见声响却辨不清方向。明明方才还并肩而立的同袍,转个身便没了踪迹,举目四望,唯有雾气与碑石,连自己的影子都被浓雾吞了去。最终,只会在无尽的循环里耗尽气力——战马累得口吐白沫,士兵饿得眼冒金星,锐气被消磨殆尽,只能困在这座活的阵局里,等着气数耗尽。
万颜望着眼前流转的云雾,忽然想起古籍里那句“转生气为杀势”。原来这满山的草木灵气、地脉生气,在阵法运转时,竟能化作最凌厉的杀招,不动一兵一卒,便抵得过十万精兵。
风穿过主冢与副冢之间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先辈们在低声诉说。万颜抬手按住腰间的玉佩,掌心的暖意与碑石的寒意交织,那些曾在纸页上跳跃的文字,此刻正与眼前的碑林、云雾、地脉融为一体,在他心底勾勒出一幅惊心动魄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