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一层蟹壳青，宿舍楼下催命般的铃声便撕破了寂静。凉意浸透晨雾，远处人影幢幢，像未干的水墨画里晕开的云雾。宿管的催促声不绝于耳，学生们拖着脚步，抱怨的声音和困意一同消散在灰蒙的空气中。
食堂窗口蒸腾的热气裹着喧嚣，常青树的枯叶打着旋坠落，被扫帚划过地面时发出细碎的呜咽。食堂的人群尚未散尽，领导的呵斥已混着跑操进行曲碾过来——这不过是无数个重复的清晨里，不起眼的一小段插曲。
程淮站在操场上，晨风灌进衬衫领口，激得她打了个颤。学生会的工作牌挂在胸前，金属校徽反射出微蓝的冷光，学生会这个新鲜的身份让她忽得挺直了脊背。新鲜感仍像一枚青涩的果子缀在心头，何况……她余光瞥向跑道另一侧。
他也在。
林余渊正低头整理评分表，风掀起他额前碎发，露出淡青色的血管。晨光未至的天幕像一块半透明的蓝玻璃，衬得他肤色近乎苍白。林双双凑过去说了什么，他睫毛都没颤一下，只是将表格分发给身旁的学生。“按年级登记。”声音很轻，却让程淮无端想起冰层下流动的溪水。
“你来和我们一组。”林双双突然冲她招手。程淮走过去时，踩到一片落叶，脆叶的声音淹没在人群的交谈里，像心跳的余震，被偷偷藏在了心底。
工作结束得很快。临走前林双双塞来一张纸条，指尖蹭过她掌心时留下一点痒。“试试这个洗衣液。”她眨眨眼。程淮攥着纸条往回走，风突然变得温软，裹着泥土青草的甜香。
那天她嘴角始终扬着。甚至当班主任拍着她肩膀说“文化角交给你了”时，她还笑着应了声好。闺蜜书书斜眼看他：“吃错药了？”程淮只是把剪好的彩纸叠成千纸鹤，任它们在课桌上排成一列小小的队列：“好看吧。”书书扯了扯嘴角，不再追问，手里继续帮程淮忙活起来。
班级文化角的活说多也不多，少也不少，但是光靠程淮一个人绝对完成不了。所以班主任又叫了一个女生过来帮她。
短发女生阿夏来帮忙时，她正踮脚往墙上贴素描纸。她伸手接过胶带，腕骨抵在她眼前。“我来吧。”阿夏个子高，轻松够到窗框顶端。两人沉默地配合着，彩带在午后阳光里投下交错的影子，恍恍惚惚像一道彩虹桥。
最后一节晚自习，阿夏突然拎起书包。“急事。”她匆匆丢下一句，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程淮愣在原地，手里针线串起来的星星还挂着半截未剪的线头。
雨就是那时落下来的。
先是零星几滴砸在窗台上，很快便连成密不透风的网。教室渐渐空了，只剩她一个人将星星串进尼龙绳，针头尖端在指腹留下浅红的压痕。闪电劈开云层的瞬间，顶灯“啪”地熄灭，黑暗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应急灯在走廊亮起，昏黄的光从走廊渗进来，恰好照在她手背上——那里悬着一滴未落的泪，像藏在贝壳里的珍珠。雷声轰鸣中，她听见自己抽噎的回音。为什么前十分钟答应得好好的，突然就走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明天就要验收了，而彩带还像溃散的军队般堆在讲台上……
“用这个。”
一张纸巾递到眼前。她抬头，泪光模糊的视野里，她只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唯有袖口一粒纽扣泛着微光，像坠在夜空的孤星。她靠声音认出对方的身份的。
林余渊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粒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
应急灯的光从走廊斜切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边缘融化在黑暗里。程淮慌忙用袖子抹脸，布料蹭得眼眶生疼。她看见林余渊蹲下来，捡起地上散落的纸星星——那些她熬了夜折的、现在正可怜兮兮地躺在积水渍中的小东西。
“班级文化角？”林余渊捏起一只被雨水洇湿边的千纸鹤，翅膀蔫耷着，像淋了雨的蝴蝶。
程淮张了张嘴，喉间哽着。她本该说“不用了”，可对方已经脱下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袖管挽到手肘，露出一截霜雪似的小臂。“它们要挂在哪里？”林余渊仰头看空白墙面，俊朗的脸庞上浮出了几分柔和。
他们接着应急灯微弱的光亮沉默地工作着。程淮系铁丝时，发现林余渊折的千纸鹤比自己折的精致十倍，棱角锋利得能划破月光。偶尔手臂相碰，对方皮肤上还沾着雨水的凉意。
“双双姐呢……”程淮突然开口，想打破这个沉默尴尬的局面。
“体训队的夜间加练。”林余渊将最后一只千纸鹤挂上窗框。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程淮盯着他垂落的睫毛，长长的，随呼吸轻颤。是不是太脆弱了，动不动就哭……这个念头让她鼻尖又酸起来，赶忙低头去拧铁丝，却听见“啪”的一声——
广播的声音在滋滋的电流声后逐渐清晰，里面传来了一道熟悉的旋律。《小幸运》的前奏，失真的音符应着雨水落在她的心头。
林余渊没抬头，继续忙着，角落却传来他的声音：“广播站用了应急电源，校区在郊外，雨太大断电很正常……”
程淮怔怔望着墙面。彩带借着应急灯的光亮泛着微弱的光泽，在林余渊的侧脸流淌，将他平日冷硬的轮廓晕染得异常温柔。某一瞬间，她看见对方唇角极浅地扬了一下——或许只是光影的玩笑，却让她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扑簌簌”地绽开了，像春夜第一朵胆怯的樱花。
窗外，雨还在下。
“下次不要自己一个人留在教室，我送你回去。”
两人在昏黄的灯光下，踩着音乐的旋律，融进了雨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