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永无止境。
自废弃山神庙惊魂一夜后,流放队伍在茫茫雪原上又艰难跋涉了三日。每日天未亮便被凶恶的差役喝骂着上路,直至暮色四合、四野昏沉才寻一处勉强避风的所在歇脚。官道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辨不清痕迹,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如同在冰冷的泥沼中挣扎。沉重的脚镣磨破了皮肉,结了痂,又在持续的摩擦中再次裂开,鲜血混着冰碴,每一次抬脚都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
沈青鸾背着昏迷的母亲,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赵尚仪给的药散每日早晚化水喂服,苏氏的气息依旧微弱如风中残烛,时断时续,那日在破庙中回光返照般的一丝生气仿佛只是绝望中的幻影。沈青鸾的心,如同被反复浸泡在冰水里,又被架在火上炙烤。希望渺茫,前路茫茫,唯有背上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母亲,是她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赵尚仪的状态也肉眼可见地差了许多。那件半旧的靛蓝棉袄更显破败,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因干裂而起了白皮。她依旧沉默而坚韧地跟在沈青鸾身侧,在沈青鸾体力不支时,会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臂,或托住苏氏的腿弯,或扶住沈青鸾的胳膊,分担一部分重量。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引人注目”,仿佛只是无意的触碰,但那短暂的支撑,对沈青鸾而言却如同溺水时珍贵的浮木。赵尚仪的话也少了,更多的时候是紧抿着唇,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雪原,或是忧心忡忡地观察着苏氏的状况。偶尔,她会低低地叹一口气,那叹息声裹在呼啸的寒风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沉重。
“尚仪……您还好吗?”沈青鸾喘息着,看着赵尚仪深陷的眼窝,心中充满了愧疚。她知道,那枚银镯,很可能是赵尚仪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了。为了她们母女,她付出了太多。
“无妨。”赵尚仪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疲惫,却依旧努力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只是有些乏了。你顾好夫人便是,莫要分心。”她抬手,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替沈青鸾掖了掖被寒风吹开的领口,指尖不经意地掠过那枚紧贴肌肤的平安扣,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这扣子……可要藏好了,莫再让那些宵小之辈瞧见。”她的叮嘱,充满了“过来人”的关切。
沈青鸾心中一暖,用力点头:“嗯!鸾儿记住了!”
午时,一处背风的巨大山岩凹陷处歇脚。差役王虎和老张啃着干硬的饼子,就着皮囊里的冷水。王虎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不时扫过疲惫不堪的沈青鸾和赵尚仪,尤其是在看到赵尚仪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小包里取出油纸包,拿出仅剩的最后几片参片喂给苏氏时,他眼中贪婪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
“娘的!晦气!”王虎狠狠啐了一口,将干硬的饼子摔在地上,指着苏氏骂道:“带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子上路,拖累死老子了!照这速度,猴年马月能到北境?耽误了老子交差,你们担待得起吗?”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充满了暴戾。
沈青鸾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将母亲往怀里护了护,警惕地看着王虎。
赵尚仪放下水碗,站起身,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温婉却卑微的笑容:“王差爷息怒。夫人这身子……实在是拖累大家了。奴婢这里……还有些散碎铜板……”她摸索着袖袋,想如法炮制。
“呸!”王虎粗暴地打断她,满脸讥讽:“就你那几个破铜子儿?打发叫花子呢?老子告诉你,你那点家当,在破庙里就被那几个山贼搜刮干净了吧?还当自己是宫里的贵人呢?”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赵尚仪的窘迫,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落在沈青鸾身上,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和某种令人作呕的觊觎。“这小娘皮细皮嫩肉的,背着个死人也走不快,不如……”
“王差爷!”赵尚仪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身体也微微前倾,挡住了王虎看向沈青鸾的视线。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宫积威沉淀下的冷肃:“我等皆是戴罪之身,生死由命。但差爷也该清楚,流放途中若犯人非正常死亡,尤其是官宦女眷,上面查问下来,差爷恐怕也难辞其咎!夫人若真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非你我之愿,但若因差爷的……苛待所致,这责任,差爷可愿一肩担下?”她的话语绵里藏针,直指王虎最怕的“责任”二字。
王虎被噎了一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赵尚仪说的没错,流放犯死在路上是常事,但若是因为差役虐待致死,尤其像苏氏这种有诰命在身的(虽被褫夺),真要追究起来也是麻烦。他恶狠狠地瞪着赵尚仪,半晌才憋出一句:“哼!牙尖嘴利!老子看你能护她们到几时!走!”他气冲冲地抓起水火棍,踢了老张一脚,催促上路。
危机暂时化解,但气氛却降到了冰点。赵尚仪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额角,再睁开时,看向沈青鸾的目光充满了深切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她压低声音:“鸾儿,王虎此人……心术不正,睚眦必报。他今日吃了瘪,定会变本加厉。后面……千万要忍耐,莫要与他硬碰。一切……以夫人安危为重。”她的叮嘱,充满了无力感和对现实的清醒认知。
沈青鸾咬着下唇,默默点头,心中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忍耐?为了母亲,她可以忍受一切屈辱和痛苦。但看着赵尚仪为了她们一次次地挺身而出,承受着差役的羞辱和自身的疲惫,这份忍耐,也变得无比煎熬。
傍晚,风雪更急。队伍挣扎着走到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野地。官道旁只有几间早已坍塌大半、被积雪覆盖的破败土屋残骸,勉强能遮挡部分风雪。
“就这儿了!给老子快点!”王虎不耐烦地吼道,自己率先冲进一处相对完整的破屋角落避风。
沈青鸾几乎是凭着最后一口气,踉跄着将母亲背进另一间稍能挡风的破屋角落。这里比外面稍好,但寒风依旧从残破的墙壁缝隙中尖啸着灌入,冰冷刺骨。苏氏的身体冰冷得吓人,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沈青鸾的心沉到了谷底,她颤抖着手掏出那个油纸包——里面只剩下最后两片参片了!这是吊住母亲性命的最后希望!
她慌忙取出一片,小心翼翼地想喂给母亲。就在这时——
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旁边传来!是杜文谦!他蜷缩在另一处角落,咳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脸色呈现出一种濒死的青灰色。
赵尚仪眉头紧锁,快步走过去查看。她蹲下身,用手探了探杜文谦滚烫的额头,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脸色凝重:“不好!风寒入肺,高热不退!若再不想法子退热,只怕熬不过今夜!”她迅速从随身的小包里翻找,拿出仅剩的一点药散(与给苏氏的不同,是更对症风寒高热的基础药),又解开自己棉袄的系带,竟从贴身处撕下一块相对干净柔软的里衬布条!
“杜公子,得罪了。”赵尚仪没有丝毫犹豫,用布条包了些干净的雪,敷在杜文谦滚烫的额头上,又将他扶起一点,将药散混着温水,一点点喂下去。她的动作依旧沉稳而专业,眼神专注,仿佛眼前只是一个亟待救治的病人,而非一个身份卑微的流放犯。这无私的举动,让濒死的杜文谦眼中涌出浑浊的泪水,挣扎着想道谢,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沈青鸾看着这一幕,心中对赵尚仪的敬佩和依赖更深了一层。尚仪她……真的是菩萨心肠。
然而,就在沈青鸾分神关注杜文谦那边的瞬间,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欺近她身边!是王虎!
他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报复的快意,趁着沈青鸾注意力分散、赵尚仪正在救治杜文谦无暇他顾的绝佳时机,一只粗糙肮脏的大手如同毒蛇出洞,猛地探向沈青鸾放在膝上的油纸包!
“拿来吧你!”王虎狞笑着,一把将那包裹着最后两片参片的油纸包夺了过去!
“不——!!”沈青鸾的尖叫凄厉得划破了呼啸的风声!她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幼兽,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向王虎!“还给我!那是我娘的命!!”她的眼睛瞬间充血,爆发出骇人的红光,那眼神不再是绝望的羔羊,而是被彻底激怒、准备拼死一搏的幼狼!什么忍耐,什么恐惧,在母亲救命药被夺走的瞬间,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王虎显然没料到沈青鸾反应如此激烈,被她扑得一个趔趄,油纸包差点脱手。他恼羞成怒,反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扇了过去!“啪!”清脆的响声在破屋里格外刺耳!
沈青鸾被打得眼前一黑,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整个人摔倒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怀中的平安扣因剧烈的动作从领口滑出,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
“小贱人!敢跟老子动手?”王虎恶狠狠地骂道,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脸上是残忍的快意:“不就是几片破树皮?老子替你娘省了!早死早超生!省得拖累……”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倒在地上的沈青鸾,抬起了头。那眼神,让凶戾如王虎,也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寒意。那不是恐惧,不是哀求,而是一种彻骨的冰冷,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后,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玉石俱焚的疯狂与凶狠!她沾着泥污和血渍的脸上,那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王虎,像两簇在寒风中即将燃尽的、却依旧倔强跳跃的幽蓝火焰。她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了冰冷坚硬的地面泥土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她没有哭,没有叫,只是用一种冰冷到骨髓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把、参、片、还、给、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破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呼啸的风声、杜文谦压抑的咳嗽、赵尚仪焦急的低呼……一切声音都仿佛远去。只剩下沈青鸾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和王虎手中那个小小的、却承载着两条人命的油纸包。
赵尚仪看着沈青鸾那完全陌生的、如同受伤幼狼般凶狠决绝的眼神,心头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想要上前阻止,脚步却顿住了。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眼底深处飞快掠过。是惊愕?是担忧?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看到猎物终于亮出獠牙般的……期待?
老张缩在角落里,麻木的脸上也露出了惊惧。杜文谦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却无力地倒下。
王虎被沈青鸾的眼神慑住了一瞬,随即被更大的怒火淹没!他居然被一个戴着重镣、手无寸铁的小丫头吓住了?!“还你?老子偏不!”他恼羞成怒地举起油纸包,脸上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老子现在就把它扔了喂狗!让你娘……”他作势就要将油纸包扔向屋外呼啸的风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青鸾动了!她像一只蓄势已久的猎豹,根本不顾脚踝上沉重的镣铐,身体爆发出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猛地再次扑向王虎!目标不是王虎本人,而是他高举的那只握着油纸包的手!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不是沈青鸾,是王虎!
只见沈青鸾如同疯了一般,死死抱住了王虎那只拿着油纸包的手臂,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咬了下去!那一口,带着滔天的恨意和绝望,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咬断!
“嗷——!松口!你这疯狗!松口!”王虎痛得面容扭曲,疯狂地甩动手臂,另一只手握拳狠狠砸向沈青鸾的头和背!
沈青鸾却如同长在了他的手臂上,任凭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身上,任凭口鼻被鲜血(王虎的血和她的血)糊住,任凭剧痛席卷全身,她就是不松口!她的眼中只有那只手,那只握着母亲救命药的手!牙齿深深陷入皮肉,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涌入口腔,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恶心,只有一种毁灭一切的快意!
混乱!鲜血!嘶吼!女人的尖叫!男人的痛骂!在破败的土屋角落里,一场为了两片参片而爆发的、最原始、最血腥的搏命撕咬,骤然上演!流放路上积累的所有压抑、痛苦、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被王虎夺药的恶行彻底点燃,如同火山般在沈青鸾瘦弱的身体里轰然爆发!
赵尚仪脸色煞白,看着眼前这失控而惨烈的一幕,看着沈青鸾如同濒死野兽般凶狠的反击,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发出。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风雪在屋外呼啸,如同鬼哭。破屋内的搏斗声和惨叫声,是这绝望地狱里,最刺耳的哀鸣。
(第十三章寸步难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