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尽头,冷宫。
这与其说是一座宫殿,不如说是一片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废墟。断壁残垣在肆虐的寒风中瑟缩,枯死的藤蔓如同僵死的巨蛇,缠绕着腐朽的梁柱。殿门早已破损不堪,半挂在门框上,随着风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仿佛垂死之人的呻吟。
殿内更是触目惊心。屋顶破开了几个大洞,惨淡的天光混着冰冷的雪粒直直漏下,在地面积起一滩滩浑浊的污水。寒风毫无阻碍地在空旷的大殿里穿行,卷起地上的尘埃和枯叶,发出呜呜的悲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挥之不去的阴冷湿气。
沈青鸾蜷缩在角落一堆勉强能称为“床铺”的、散发着霉烂气息的枯草上。单薄的灰色囚衣根本无法抵御这深入骨髓的寒意,冻得她嘴唇发紫,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脸颊上被雪泥蹭破的伤口已经结了暗红的痂,掌心的伤口也因寒冷和污秽隐隐作痛。
殿外传来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一个佝偻着背、满脸皱纹如同枯树皮的老太监,抱着几块黑黢黢、几乎看不出是炭的煤块,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把那几块“炭”随手扔在冰冷的、积满灰尘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激起一片呛人的灰雾。
老太监抬起浑浊的老眼,斜睨了一眼角落里冻得发抖的沈青鸾,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声音沙哑得像破锣:“罪后沈氏,这是今儿的份例。”他用脚尖踢了踢那几块可怜的炭,嗤笑一声:“天寒地冻的,省着点儿用,别冻死了,晦气!”
沈青鸾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她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冻得通红、微微开裂的指尖上。老太监的辱骂和那点施舍般的“炭火”,如同拂过石头的风,未能在她心湖激起半分涟漪。
她只是觉得冷。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冷,比这冷宫的寒风更刺骨。这寒冷让她前世最后时刻的记忆,如同冰封的河流突然裂开缝隙,更加汹涌地翻腾上来。
——前世闪回:昭明殿,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巨大的御案后,女帝沈青鸾身着玄黑龙袍,眉宇间是挥斥方遒的威严。殿内跪满了身着朱紫官袍的重臣。北境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呈在案头:“……赤地千里,饿殍载道,易子而食……”
她提笔,笔尖饱蘸朱砂,在奏报上批下铁画银钩的御笔:
“开皇仓!倾府库!
免北境三载赋税!
敢有克扣赈灾粮者——斩立决,诛三族!”
朱砂如血,字字千钧。殿内一片肃然,只有她落笔的沙沙声,带着主宰生死的决断。
——现实:一滴冰冷的雪水,恰好从破漏的屋顶滴落,砸在沈青鸾的额角,冰冷刺骨。她猛地一颤,从闪回中惊醒。
额角的冰冷,与前世朱批时笔尖传来的温度,形成了荒诞而尖锐的对比。一个是主宰万民生死的帝王,一个是蜷缩在冷宫草堆里、连炭火都要被克扣的“罪妇”。
巨大的落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但随之而来的,不是自怨自艾,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前世为帝,她深知,无用的情绪是最大的累赘。恨也好,怨也罢,都需化为力量,深藏于鞘,静待出锋之日。
“忍……”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字,舌尖尝到的是血腥与冰雪的味道。沈父刑场那声“活着!”的嘶吼,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灵魂。“活着,看尽他们的下场!”
她缓缓抬起头,清冷的眸子望向殿外铅灰色的天空。那双眼睛,褪去了最初的悲恸与绝望,沉淀出一种深潭般的沉静。沉静之下,是比永巷寒风更凛冽的冰,是比刑场鲜血更炽热的火。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带着绝望的“啾啾”声传入耳中。
沈青鸾的目光循声望去。只见殿角一根孤零零的、被积雪压弯的枯枝上,瑟缩着一只小小的寒雀。它羽毛凌乱,紧紧缩成一团,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它努力地啄着光秃秃的枯枝,试图找到一点果腹之物,却徒劳无功。那双乌黑的小眼睛里,充满了对寒冷的恐惧和对食物的渴望。
这微小的生命,在绝境中徒劳挣扎的景象,像一根无形的针,刺中了沈青鸾内心最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无关软弱,而是一种曾为帝者俯视苍生、体察万物微末的本能悲悯。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想去给予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然而,指尖刚伸出,便停在了半空。
她有什么?她自己都蜷缩在冻饿的边缘,掌心空空如也,连一粒多余的米都没有。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混杂着对自身处境的冰冷认知,瞬间攫住了她。前世她朱笔一挥,可救万民于水火;今生,她却连一只寒雀都庇护不了!
这股无力感如同催化剂,瞬间点燃了她灵魂深处压抑的不甘与愤怒!那不是歇斯底里的爆发,而是无声的、在冰层下奔涌的熔岩!前世陨落时的不甘,沈家满门被屠的滔天血仇,以及此刻连一只雀鸟都无法庇护的屈辱……
轰——!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在她灵魂深处骤然崩裂!一股浩瀚、威严、带着古老沧桑气息的信息洪流,毫无征兆地在她识海中轰然炸开!
眼前的世界瞬间扭曲、模糊!冷宫破败的景象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闪烁着神秘金光的虚空!
虚空中,无数玄奥繁复的金色符文如同星辰般诞生、流转、组合!它们汇聚、凝结,最终化作一卷非金非玉、光华内蕴的古老书简,静静悬浮在她意识的核心。书简之上,四个苍劲古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大字,如同烙印般清晰浮现:
《女帝札记·卷一》
一段玄之又玄的信息,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涌入她的认知:
此卷载:帝王心术之基——藏锋敛锐,洞察入微。观蝼蚁可知天象,察微尘可见乾坤。忍为鞘,静待惊雷。
书简缓缓展开一角,流淌出的并非文字,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清明与洞察之力,瞬间涤荡了她的心神。前世为帝时那些关于权谋、人心、时局的模糊经验和直觉,在这一刻仿佛被擦去了尘埃,变得无比清晰、系统!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寒雀身上。心境已然不同。
不再是单纯的悲悯,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洞察。寒雀的挣扎,是这冷宫生态的缩影,是那些踩低捧高、如老太监般宫人嘴脸的映射。它的饥饿与寒冷,也恰恰暴露了某些人克扣她份例的贪婪与狠毒。
这小小的生命,此刻成了她观察这囚笼、这绝境的一个窗口。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花,骤然闪现。
沈青鸾缓缓移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忍着刺骨的寒意,靠近冰冷的墙壁。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扫视着斑驳脱落的墙皮,最终定格在一处相对完整、颜色略深的墙砖上。
她拔下了发髻上仅存的一根粗糙木簪——这是她被剥去华服时,唯一被遗漏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木簪尖端并不锋利,但在她此刻凝聚了全部意志力的手中,却仿佛蕴含着开山裂石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却让她的精神更加集中。手腕悬停,簪尖抵住冰冷的砖面。
刻!
没有犹豫,簪尖落下,在坚硬的砖面上艰难地划动。没有刻骨铭心的家仇宣言,没有怨毒的诅咒,她刻下的,是一只极其简练、却又栩栩如生的寒雀。
线条简洁而有力。寒雀缩着脖子,羽毛蓬起,小小的眼睛警惕地望着前方,透着一股在严寒中挣扎求生的韧劲。每一道刻痕,都灌注着她此刻的心境:隐忍,蛰伏,以及对生的渴望。
当寒雀的轮廓完成,她的动作并未停止。簪尖极其细微地移动,在寒雀那双警惕的眼睛内部,以常人难以察觉的、更细更浅的线条,刻下了一个个微小的名字!
第一个名字:秦钊。第二个名字:林晚晴。第三个名字:钦天监正使,赵无妄。第四个名字:禁军统领,王猛。……
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构陷沈家、将她推入这深渊的罪魁祸首及其爪牙!它们被巧妙地隐藏在这幅孤寂的《寒雀图》之中,如同潜藏在冰层下的利刃!
刻完最后一个名字,沈青鸾的指尖已经磨破,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木簪,也染红了墙砖上那小小的雀眼。她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冷风依旧在殿内呼啸,冻得人血液都要凝固。但她的心,却因为这幅染血的刻图,反而升起一股奇异的暖流。那是目标清晰、复仇之路已在黑暗中悄然铺开的笃定。
她退后一步,目光扫过整幅刻图,最终停留在那只寒雀振翅欲飞、却又被无形寒流束缚的姿态上。心中微动,前世无数关于困厄、隐忍与破局的诗句流过心间。
她再次抬起染血的木簪,在寒雀图的下方,刻下四行小字。字迹清瘦孤拔,带着一股不屈的锋芒:
“饥啄残雪粒,寒栖枯木梢。但得东风起,振翅入九霄!”
字字如刀,刻入砖石,也刻入她的骨血。前两句是现状的写照,后两句是蛰伏的誓言!残雪枯梢是她的冷宫,而东风……必将在她手中引来!
刻完最后一笔,她仿佛耗尽了力气,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清冷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不灭的寒星。
她闭上眼睛,似乎在调息,又似乎在默默铭记那《女帝札记》中流淌的帝王心术。藏锋敛锐,洞察入微……她需要更耐心,需要收集更多的“残雪粒”,看清这冷宫内外每一丝风吹草动。
殿内死寂,只有寒风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那扇破败的窗棂缝隙外,一片枯死的藤蔓阴影里。
一双眼睛,正透过狭窄的缝隙,死死地、带着难以言喻的惊疑和忌惮,窥视着殿内的一切!那目光,先是扫过蜷缩在草堆里看似奄奄一息的沈青鸾,随即,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钉在了墙壁上那幅新鲜的刻图上!
当那四行诗句映入眼帘,尤其是最后那句“振翅入九霄”时,窥视者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他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脆响,在寂静的冷宫外显得格外刺耳!
殿内,靠着墙壁闭目调息的沈青鸾,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窗外,那片明黄色的衣角猛地一僵,随即如同受惊的毒蛇,瞬间缩回了浓重的阴影深处,消失不见,只留下窗棂缝隙外,几片被惊落的枯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
沈青鸾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扇破窗,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