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龙凤喜烛泣血。
赤金的火焰在精雕细琢的烛台上跳跃，将满室映照得如同白昼，却驱不散那沉甸甸压在心口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甜腻得令人窒息，混杂着新漆檀木与上好锦缎的气息。沈青鸾端坐于铺着百子千孙被的紫檀拔步床上，繁复沉重的凤冠压着如云乌发，珠翠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清绝的下颌，和一抹抿得极紧、毫无血色的唇。
身上的凤穿牡丹嫁衣，用的是江南最顶级的云霞锦，金线盘绣的凤凰羽翼在烛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每一根翎羽都仿佛带着刺骨的寒。这身代表着天下女子最极致尊荣的服饰，此刻却像一副华丽沉重的枷锁，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殿外丝竹喧天，觥筹交错，是帝王大婚、普天同庆的喧嚣。那喜庆的浪潮一波波拍打着紧闭的殿门，却透不进这看似华美实则冰冷的牢笼分毫。
沈青鸾的指尖冰凉，深深掐入掌心。不是紧张，不是娇羞，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抗拒与……荒谬感。
意识深处，两股截然不同的记忆洪流正在激烈冲撞、融合。
——前世：九天之上，雷霆如狱！粗壮得足以撕裂苍穹的紫色电龙狠狠劈落在巍峨的昭明殿顶！琉璃金瓦瞬间化为齑粉。殿中，身着玄黑龙袍的女帝沈青鸾独立于风暴中心，周身流转着磅礴的金色帝气，试图抗衡那灭世般的威压。她的目光穿透破碎的穹顶，直视那翻滚着天道意志的无尽雷云，唇边溢出一丝不甘的冷笑：“窥探轮回…便是逆天么？朕…不服！”最后一道毁天灭地的神雷落下，意识被无边的黑暗与撕裂般的痛楚吞噬……
——今生：“钦天监正使夜观天象，紫微星旁有妖星犯主，其芒赤红如血，主杀伐，应‘女帝命格’，冲克帝星，动摇国本！”秦钊那苍老却带着金石之音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御书房内每一个人的耳膜。皇帝萧彻，她青梅竹马的夫君，那双曾盛满对她倾慕与温柔的眸子，在那一刻变得幽深、冰冷，最终凝结成一片刺骨的猜忌与……恐惧。他看向她的眼神，不再是看心爱的皇后，而是看一个必须被扼杀的祸患！
两世的记忆碎片在她脑海中翻腾、重组。前世为帝的威严、俯瞰苍生的悲悯、陨落时的不甘；今生作为沈家嫡女的才情、对萧彻的情愫、以及那从天而降、将她打入地狱的“女帝命格”谶言……最终，都化为此刻心湖深处一片死寂的冰寒。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条缝，并未带来预想中的帝王驾临，却灌入一股带着夜露寒意的风，吹得烛火猛地摇曳，在她盖头下的视野里投下晃动不安的阴影。
一个袅娜的身影，裹着与这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的、略显素雅的粉霞宫装，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来人正是新晋的皇贵妃，她曾经的闺中密友——林晚晴。
“姐姐，”林晚晴的声音依旧柔婉动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她莲步轻移，走到沈青鸾面前，隔着珠帘般的流苏，沈青鸾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那抹精心描画的、带着梨涡的甜美笑容。“今日是姐姐大喜的日子，妹妹特来贺喜。”
沈青鸾端坐不动，盖头下的眼眸连一丝波澜都未起。那清冷疏离的气质，仿佛自成一方世界，将周遭的喧嚣与眼前的虚伪都隔绝在外。
林晚晴似乎毫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走近，带着熏人欲醉的香风。她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耳语的音量，带着一种甜蜜的残忍，轻轻说道：“姐姐穿这身凤袍，当真是倾国倾城，难怪陛下当年一见倾心呢……”她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沈青鸾嫁衣上冰冷的金凤翎羽，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毒蛇吐信：“只是……姐姐可知，陛下他啊，如今最听不得的，便是‘天命凤女’这四个字？”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恶意的兴奋：“陛下说，这天下只有一个真龙天子，容不得半点僭越的‘凤命’呢……”说话间，她的袖口极其隐蔽地一抖，一个用褪色丝绢包裹着的、约莫巴掌大小的硬物，借着俯身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滑落，精准地滚进了沈青鸾身后层层叠叠的锦被褶皱深处。
沈青鸾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前世为帝的洞察力早已刻入骨髓，林晚晴自以为隐秘的动作，在她感知中清晰得如同慢放。那丝绢包裹下硬物不规则的棱角，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阴冷气息。
林晚晴直起身，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带着胜利者的怜悯：“姐姐好生歇息，妹妹告退，想必陛下……很快就要来了。”她刻意加重了“很快”二字，眼中闪烁着看好戏的恶毒光芒，转身，裙裾翩跹，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重新掩上了殿门。
殿内恢复了死寂。合欢香的气息似乎更浓了，甜腻得让人作呕。
沈青鸾依旧端坐。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喧嚣渐渐低了下去，夜色愈发深沉。龙凤烛燃烧过半，烛泪堆积如血红的珊瑚。
来了！
殿外，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绝非帝王銮驾应有的威仪。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厚重的殿门被粗暴地撞开！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铁甲的冰冷腥气猛地灌入，瞬间吹灭了数盏宫灯，殿内光影骤暗！一群身着玄黑重甲、手持利刃的禁军如同潮水般涌入，刀剑出鞘的铿锵声刺破死寂，寒光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冰冷，迅速将拔步床团团围住。
在这片肃杀的黑色铁流之后，一个身着深紫色一品仙鹤官袍、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缓步踱入。正是当朝首辅，权倾朝野的秦钊。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奏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如刀，穿透昏暗的光线，直直钉在沈青鸾身上，带着洞悉一切和掌控全局的漠然。
“皇后沈氏，”秦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甲胄的摩擦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的宣判意味，“钦天监正使夜观天象，有确凿奏报：紫微帝星蒙尘，妖星赤芒犯主，主‘女帝命格’，祸乱朝纲，动摇国本！”他展开手中的奏疏，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冰雹砸落：“经查，此妖星之兆，正应椒房！”
他的目光扫过沈青鸾，带着一丝残酷的嘲弄，随即转向身后肃立的禁军统领：“奉陛下口谕！椒房殿内藏巫蛊邪物，诅咒圣躬！沈氏一族，勾结北境藩王，图谋不轨！证据确凿，不容狡辩！即刻——”
秦钊的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沈青鸾的心上。勾结藩王？图谋不轨？多么熟悉而荒谬的构陷！前世，她登基之路，亦不乏宵小以此等罪名攻讦！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与极致冰冷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那清冷的外壳！
“——废黜沈青鸾皇后之位！褫夺封号！沈家满门，男丁即刻押赴刑场，斩立决！女眷没入掖庭，永世为奴！”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沈青鸾脑中炸开！沈家满门……斩立决？！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并非来自沈青鸾，而是来自被两名禁军粗暴拖拽着、从殿外廊下推搡进来的一个鬓发散乱的中年美妇——沈青鸾的母亲，诰命夫人苏氏！她发疯般挣扎，目眦欲裂地看向秦钊：“奸贼！你构陷忠良！沈家世代忠烈！青鸾她……”
“堵上嘴！”秦钊冷酷下令。
禁军毫不怜惜地用破布塞住了苏氏的嘴，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她被强行拖走，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无尽痛苦和哀求的眼睛，死死地、最后地望了一眼女儿的方向。
沈青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盖头下的脸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前世为帝，她见过太多生死，但此刻，这至亲被构陷屠戮的惨烈，如同最锋利的刀，狠狠剜开了她融合两世记忆后那层看似坚冰的外壳，露出底下沸腾的血肉！
她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粗暴地从床上拽起，凤冠被蛮横地扯落，珠翠断裂，滚落一地，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那象征着皇后尊荣的、华丽沉重的嫁衣，被一层层剥下，如同剥去她所有的尊严和过往的情爱。粗糙的囚衣被套上，冰冷的麻布摩擦着肌肤，带来刺痛的羞辱感。
她被反剪双手，推搡着走出这曾象征着她一生荣光的椒房殿。殿外，寒风凛冽如刀，卷起地上残留的爆竹碎屑和冰冷的尘埃。
经过宫门时，她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重重宫阙，仿佛能穿透遥远的空间，死死钉在皇城之外，那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西市刑场方向！
——刑场高台。沈父，曾经叱咤朝堂的肱骨重臣，此刻白发凌乱，囚衣染血，被强按着跪倒在冰冷的石台上。刽子手的鬼头大刀在惨淡的冬日下闪着刺目的寒光。他似乎心有所感，在屠刀落下的最后一瞬，用尽毕生力气，猛地扭头望向皇宫的方向！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穿透生死，直抵沈青鸾的灵魂深处！
“青鸾——！”那一声嘶吼，裹挟着滔天的冤屈、不甘的愤怒，以及最后、最深沉、最决绝的期望，如同血色的惊雷，炸响在沈青鸾的耳畔，也炸响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头：“活着！替沈家——看尽他们的下场！”
“噗嗤！”
刺目的血光冲天而起！一颗苍老的头颅滚落尘埃！那怒目圆睁、定格在无尽恨意与嘱托中的面容，如同最残酷的烙印，深深烙进了沈青鸾的眼底！心口！
“父亲——！”一声悲鸣终于冲破喉头的封锁，却只在心底无声地炸裂，震得她神魂欲碎！滚烫的泪意瞬间涌上眼眶，却被她死死压下，化为眸底深处一片冻结万物的冰原！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无声滴落。
她被推搡着，踉跄前行，目的地是那象征着后宫最极致绝望的——冷宫。
押送的太监满脸鄙夷和不耐烦，在经过通往冷宫那条荒僻、积满污雪的小径时，狠狠推了她一把：“罪妇！还不快走！”
沈青鸾猝不及防，重重扑倒在地。冰冷刺骨的雪泥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冻得她一个激灵。脸颊贴在肮脏冰冷的雪地上，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肌肤爬向四肢百骸。
就在这屈辱扑倒的瞬间，就在她脸颊触碰到冰冷泥泞的地面时——
她的右手食指，沾满了污泥和掌心血渍的食指，以一种近乎本能、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在那冰冷肮脏的地面上，飞快地、无声地划动起来！
指尖划过雪泥，留下六道极其诡异、繁复，带着一种古老而蛮荒气息的暗红色纹路！那纹路一闪而逝，仿佛只是被血染红的泥痕，瞬间又被新落的薄雪覆盖，再无痕迹。
只有沈青鸾自己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前世她陨落前，试图对抗天道雷劫、强行引动轮回本源力量却功亏一篑的——禁术起手式！
指尖残留着地面冰冷的触感和泥土的颗粒感，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热悸动。
她缓缓抬起沾满污泥和血渍的脸，清冷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属于“沈家嫡女”的悲恸、属于“废后”的绝望，如同燃尽的灰烬，彻底湮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到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寒渊。那寒渊之下，是前世女帝的威严在苏醒，是血海深仇点燃的业火在奔涌，是足以颠覆这九重宫阙的意志在凝聚！
风雪更急了，呜咽着卷过深宫狭窄的甬道，将她单薄的身影吞没。
而在她方才扑倒的、那片迅速被新雪覆盖的泥泞地面上方，一处被枯藤遮掩的宫墙阴影里，一片绣着暗金龙纹的明黄衣角，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
阴影中，一双属于当今天子萧彻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沈青鸾消失的方向，那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忌惮，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