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何氏崩塌的连锁反应中震颤,而崔憬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暴。从崔明远那座冰冷窒息的金字塔顶端回到苏婉那间充满旧书和松香味的小小琴房,仿佛穿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琴房温暖而宁静。苏珏正坐在钢琴前,纤细的手指有些笨拙却无比认真地按着琴键,断断续续的音符努力串联成一首简单的练习曲。午后的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她柔软的发梢跳跃,给她安静美好的侧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这是崔憬心底唯一的光源,是他在这疯狂复仇漩涡中,拼命想要守护的净土。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尽量让自己脸上的阴霾散去,换上惯常的温和。苏珏听到细微的动静,停下练习,转过头来。那双清澈如琉璃般的眼睛,没有声音,却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她看着崔憬,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笑容,而是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然后又指了指崔憬的胸口,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忧虑和询问。
崔憬的心猛地一揪。她感觉到了。即使他掩饰得再好,苏珏那纯净敏感的心灵,依旧捕捉到了他灵魂深处翻涌的黑暗、恐惧和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他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用手语比划着:【我没事,只是有点累。小珏弹得很好听。】
苏珏却摇摇头,眼神固执。她站起身,走到旁边的小画架旁——那是她表达内心世界最重要的方式。她拿起画笔,没有选择她惯常喜欢的明亮色彩,而是蘸取了大量浓重的黑色、深红和压抑的灰蓝。笔尖在画纸上飞快地舞动,线条粗粝而充满张力。
崔憬屏息看着。画面渐渐成形:巨大的、扭曲的黑色漩涡几乎吞噬了整个画面中心,漩涡边缘是破碎的、燃烧着的金色碎片(像碎裂的琉璃),漩涡深处,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被无数荆棘般的线条缠绕束缚,表情痛苦而绝望。在漩涡上方,有一只小小的、纯白色的鸟,正奋力向上飞,但翅膀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显得异常艰难。
这幅画充满了压抑、挣扎和不祥的预感!崔憬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苏珏在用她的方式告诉他,她看到了他正被黑暗吞噬,看到了危险和束缚。那只白色的小鸟……是她自己吗?她在担忧自己也会被卷入?
巨大的愧疚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崔憬。他不能让苏珏担心,不能让她纯净的世界被自己带来的黑暗玷污!他上前一步,想抱住她,想用手语告诉她不要害怕,他会处理好一切……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站在琴房门口、忧心忡忡看着他们的苏婉,像是被女儿这幅充满冲击力的画彻底击溃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她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忽然踉跄一步,靠在了门框上,发出压抑的啜泣声。
“妈!”崔憬和苏珏同时转身,苏珏飞快地跑过去扶住母亲。
苏婉看着女儿担忧的脸,又看向崔憬,眼中充满了痛苦和再也无法压抑的恐惧。她一把抓住崔憬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憬儿!收手吧!求求你,快收手吧!我不能再看着你这样下去了!太危险了!何建雄…何建雄他根本不是人!他会毁了你,毁了我们所有人的!”
她像是陷入某种可怕的回忆,身体剧烈地颤抖:“你知道他当年是怎么对付那些挡路的人吗?你知道他有多狠吗?就像…就像当年…当年你妈妈……”她猛地顿住,仿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眼中闪过一丝巨大的惊恐和懊悔。
“我妈?”崔憬如遭雷击,反手抓住苏婉的手臂,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苏姨,你说清楚!我妈怎么了?她当年…和何建雄有关?!”
苏婉看着崔憬瞬间变得血红、充满执拗和痛苦的眼睛,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了。她颓然地滑坐到旁边的旧沙发上,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涌出,断断续续地开始了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你妈妈…她是个苦命人…当年,她为了养活你,什么活都接…后来…后来被一个所谓的‘大老板’看中,成了…成了他见不得光的女人之一…那个老板,就是何建雄!”苏婉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她以为能过几天好日子…可何建雄…他喜怒无常,手段…极其残忍…你妈妈不小心知道了些他不该知道的事…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何建雄就…就想除掉她……”
崔憬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紧握的拳头在剧烈颤抖,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母亲模糊记忆中那双总是带着泪水和绝望的眼睛,此刻无比清晰地刺痛着他的灵魂!原来她的苦,她的死,也和那个恶魔有关!原来他崔憬的血海深仇,远不止是生父的抛弃,还染着生母被何建雄迫害致死的血!
“后来…她预感到危险,拼了命找到我…把你托付给我…求我带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苏婉泣不成声,“她…她不久后就…就出了‘意外’…我带着你,东躲西藏了好几年…直到风声过了,才敢回来…憬儿…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你现在去招惹他,就是送死啊!想想你妈妈…想想小珏…求求你,停手吧!”
琴房里只剩下苏婉压抑的哭声和苏珏焦急地用手语安慰母亲的身影。崔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窗外的光线似乎暗了下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生母的悲惨遭遇、苏婉的恐惧、苏珏无声的担忧…所有的情绪,最终都汇聚成一股冰冷刺骨、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牢牢地锁定在那个名字上——何建雄。
血缘的枷锁早已将他勒得鲜血淋漓,如今,这枷锁上又淬满了生母的怨毒。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所有的挣扎、犹豫、恐惧都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和毁灭一切的决心。
他走到苏婉面前,蹲下身,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声音平静得可怕:“苏姨,别怕。我不会有事。小珏也不会有事。”他看向苏珏,用手语一字一句地比划,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等我回来。很快。】
说完,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琴房里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两个人,决然地转身离开。那扇老旧的门在他身后关上,也关上了最后一丝属于“崔憬”的温暖。此刻走出去的,只是一个被仇恨彻底点燃,只为毁灭而存在的复仇之魂。无声的惊雷,已在他灵魂深处炸响,通往最终对决的道路,再无回头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