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预警的橙黄色标志,像一块块不祥的补丁,贴满了东京街头的电子屏幕。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湿咸。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酝酿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暴怒。风,先头部队已然抵达,带着潮湿的、蛮横的力量,卷起街角的垃圾和落叶,抽打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一种山雨欲来的巨大压迫感,沉沉地笼罩着这座光怪陆离的都市。
新宿西口,一栋外表破旧、被各种小广告覆盖的杂居大楼。狭窄的楼梯间弥漫着霉味、尿臊味和廉价香烟混合的刺鼻气息。张扬蜷缩在三楼尽头一间仅有约7平米的廉价公寓里。所谓的“公寓”,不过是用薄薄的胶合板隔出来的鸽子笼,墙壁能清晰地听到隔壁的咳嗽和电视噪音。一张破旧的榻榻米铺在地上,就是全部的家具。唯一的窗户对着隔壁大楼肮脏的墙壁,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散着过期方便面汤和汗水发酵的酸腐气味。
他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黄、领口松弛的旧T恤。曾经精心打理的头发油腻打绺,胡乱地贴在额前。下巴上胡茬丛生,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空洞和麻木。手机屏幕碎裂,早已欠费停机,像一块冰冷的砖头,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破产清算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催债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恐惧不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变成了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神经的钝痛,深入骨髓。
几天前,他像个幽灵一样在池袋混乱的街头游荡,试图寻找任何能填饱肚子的零工。他放下所有尊严,用磕磕绊绊的日语询问居酒屋是否需要洗碗工,甚至想过去建筑工地搬砖。然而,当对方要求查看在留卡时,他只能狼狈地落荒而逃。他投资经营签证的在留资格,随着公司的破产,也宣告了签证的结束。没有合法身份,没有稳定收入,他连出卖苦力的资格都没有!国内也回不去了,父亲还在牢里,公司高层做鸟兽散,很多进去的人都把罪推给他们父子,单单把财产转移到国外这个罪名就可以让他一到机场就直接被带走。
如今的他就像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胃袋,带来一阵阵抽搐的绞痛。口袋里的硬币,只够买一个最便宜的面包。
“咚!咚!咚!”
粗暴的砸门声骤然响起,如同惊雷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炸开!薄薄的胶合板门板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一个粗嘎凶狠的男声在门外咆哮,用的是夹杂着方言的日语:“开门!混蛋!我知道你在里面!欠的房租什么时候交?!再不开门老子砸了它!”
是房东!那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恶的秃顶老头!张扬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像受惊的壁虎一样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汗水瞬间浸湿了后背。砸门声和叫骂声持续了足有几分钟,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隔壁的电视声似乎也小了下去,能感觉到其他住户也在屏息倾听。
终于,门外传来一声愤恨的咒骂和用力踢了一脚门板的闷响,脚步声骂骂咧咧地远去了。张扬瘫软在榻榻米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暂时的安全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像一块更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这里不能待了!房东随时会再来,甚至可能叫来警察!他必须立刻离开!
他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将仅有的几件破旧衣物塞进一个同样破旧的运动包里。动作慌乱而绝望。当他抓起那个早已空瘪的钱包时,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飘落出来。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串电话号码,字迹潦草:**新宿区歌舞伎町二丁目龙之介居酒屋找龙哥**。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想翻身,别怕脏。”**
这是几天前,在他最饥饿潦倒、蹲在便利店门口啃着冷硬面包时,一个穿着花哨、眼神精明的陌生中国男人悄悄塞给他的。那人只留下一句话:“兄弟,看你面生,落难了吧?想活路,按这个找龙哥,别说是我给的。”说完就消失在人群里。
当时,张扬只觉得荒谬,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龙哥?歌舞伎町?那是什么地方?他张扬,就算再落魄,也不至于去那种地方讨食!他把纸条揉成一团,差点扔掉。
此刻,这张皱巴巴的纸条,却像黑暗中唯一闪烁的磷火,吸引着他全部的目光。他颤抖着手,将它展开,又揉紧。恐惧的冰冷和饥饿的灼烧感在体内激烈交战。“想翻身,别怕脏。”这六个字,像毒蛇的信子,带着致命的诱惑,舔舐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脏?他现在还不够脏吗?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翻身?这个词像黑暗中的灯塔,尽管光芒微弱,却足以刺破绝望的浓雾。
尊严?骄傲?在饥饿和生存面前,一文不值!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疯狂蔓延。他猛地攥紧了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里最后一点空洞和麻木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所取代。他抓起破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散发着霉味的囚笼,拉开门,像一道影子般迅速融入了新宿西口午后更加阴郁、风势渐强的街巷之中。目标:歌舞伎町二丁目,龙之介居酒屋。
池袋北口,“刘记中华料理”的后巷,在台风来临前的低气压下,变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高压锅。空气黏腻沉闷,油烟味、垃圾腐烂的气味和雨水的湿腥混合发酵,令人作呕。后厨的闷热达到了顶点,汗水如同小溪般从每个人的额角、脖颈流下。巨大的炒锅在炉火上咆哮,油烟机徒劳地嘶鸣。刘老板的脾气比天气更加暴戾,稍有不如意就破口大骂,粗嘎的吼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陈静站在水槽前,动作依旧机械,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种不同以往的、冰冷的锐利。冷水刺骨依旧,双手的裂口在污水的反复浸泡下红肿发炎,每一次拿起粗糙的海绵都带来钻心的刺痛。然而,肉体上的痛苦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精神力量压制了。她不再仅仅低头忍受,而是用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整个后厨的运转流程:食材的采购时间、种类、价格标签的惊鸿一瞥;配菜老赵处理食材的顺序和手法;刘老板炒菜时调料的配比和火候的掌握;甚至前厅服务员端菜、结账的节奏……每一个细节都像碎片,被她贪婪地捕捉、拼凑、储存。
小玲自从被送去那个“场子”后,就再也没回来。刘老板对此讳莫如深,只是骂骂咧咧地说她“吃不了苦,跑了”。但后厨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恐惧和兔死狐悲的悲凉。阿梅变得更加沉默和胆怯,动作小心翼翼,唯恐触怒老板。
这天下午,刘老板接了个电话,似乎是老家有急事,对着电话那头吼了几句,然后烦躁地解下围裙,对配菜的老赵吼道:“老赵!看着点!我回趟住处拿点东西!要是回来发现偷懒或者出了岔子,老子扒了你们的皮!”说完,他恶狠狠地瞪了水槽边的陈静和阿梅一眼,骂骂咧咧地推开油腻的后门走了。
后厨瞬间安静了不少,只剩下炉火的呼呼声和油烟机的轰鸣。老赵叹了口气,继续低头切菜。阿梅明显松了口气,动作也放慢了一些。
就在这时,前厅传来服务员焦急的喊声:“老板!三号桌的麻婆豆腐!客人催了!”
老赵头也不抬:“老板不在!等着!”
“客人发火了!说等半天了!”服务员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静的心猛地一跳!机会!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她猛地关掉水龙头,在阿梅和老赵惊愕的目光中,迅速甩掉手上的水,抓起一条相对干净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快步走到灶台前。
“赵叔,我来吧。”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你?!”老赵抬起头,像看疯子一样看着陈静,“你一个洗碗的,捣什么乱!别添乱!”
“我在老家帮厨做过。”陈静语速很快,眼神坚定地看着老赵,“麻婆豆腐,我会。客人等急了,再不上要出事。”她没时间解释更多,直接打开了炉火,蓝色的火苗“腾”地窜起。
老赵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和镇定的眼神,又看看前厅方向传来的催促声,犹豫了一下,最终烦躁地挥挥手:“行行行!你弄!弄砸了你自己跟老板交代!别连累我!”他让开了位置,但依旧警惕地站在旁边看着。
陈静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她迅速扫了一眼备好的肉末、豆腐、豆瓣酱、葱姜蒜末。动作麻利地起锅烧油,油热后下入肉末煸炒至变色,然后加入葱姜蒜末爆香,再舀入一大勺红亮的豆瓣酱,快速翻炒。浓郁的酱香混合着辛辣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她加入少量热水,烧开后小心地放入切好的嫩豆腐块。然后,她做了一个让老赵和阿梅都瞪大眼睛的动作——她没有像刘老板那样豪放地撒入大量辣椒粉和花椒粉,而是拿起旁边几个贴着不同标签的调料罐,小心翼翼地加入了自己观察琢磨出的、更精细的配比:一点提鲜的糖,一点点提味的醋,最后才撒入适量的辣椒粉和花椒粉。她用锅铲背轻轻推着豆腐块,避免弄碎,汤汁在火力的作用下渐渐变得红亮浓稠,均匀地包裹着每一块白玉般的豆腐。最后,她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老赵和阿梅看得目瞪口呆。
“好了!”陈静关火,将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的麻婆豆腐盛入盘中。那股浓郁的、带着复合香气的麻辣鲜香,比刘老板做的似乎还要更诱人几分!
服务员目瞪口呆地端走了盘子。没过多久,前厅隐约传来了客人满意的笑声和称赞声。
陈静默默关掉炉火,重新走回水槽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几分钟,她的心脏跳得有多快!这是一次赌博!赢了,或许能改变什么;输了,后果不堪设想!
老赵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继续低头切菜。阿梅则偷偷对陈静投来敬佩的目光。
刘老板很快骂骂咧咧地回来了。他径直走到灶台前,习惯性地检查调料罐,鼻子像猎犬一样抽动着。他猛地皱起眉头,三角眼里射出怀疑的光,死死盯住陈静:“刚才谁动老子的灶了?!”
陈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继续刷着碗,没有回头。
老赵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没……没谁动吧?我就切菜来着。”
“放屁!”刘老板猛地一拍油腻的案板,震得锅碗瓢盆一阵乱响,“这味儿不对!老子的豆瓣酱用得没这么快!还有这辣椒粉罐子……谁他妈动过?!”他凶狠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陈静和阿梅。
阿梅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盘子摔了。
就在气氛紧张到极点时,前厅那个服务员跑了进来,脸上带着笑容:“老板!刚才三号桌的客人,夸咱们的麻婆豆腐做得特别地道!说比上次还好吃!还多给了点小费呢!”服务员说着,把几张钞票放在案板上。
刘老板愣了一下,凶狠的表情僵在脸上。他看看案板上的小费,又狐疑地看看灶台,再看看低着头刷碗、仿佛置身事外的陈静,还有一脸心虚的老赵和阿梅。他拿起那几张钞票,在手里掂了掂,三角眼里的凶光慢慢被一种贪婪和算计所取代。
“哼!”他最终没再追问,只是冷哼一声,把钞票揣进口袋,“算你们运气好!干活!”他不再看陈静,但眼神里那抹审视和算计,却像烙印一样留了下来。
陈静依旧低着头,用力刷着手中的盘子。冰冷的水流冲刷着红肿的手指,带来刺骨的疼痛。但她的嘴角,却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察觉。她知道,一个微小的缺口,已经被她强行撕开了。刘老板的贪婪,或许会成为她唯一的“生路”。她需要更多的“机会”,需要让这把“刀”更加锋利。
东京大学中央图书馆,那座知识的堡垒,在台风来临前的低气压下,也显得格外压抑和沉闷。巨大的玻璃窗外,天色晦暗,风卷着落叶和纸屑狂舞,发出呜呜的声响。阅览区惨白的灯光下,林浩如同一座孤独的岛屿,被淹没在由泛黄的《日本经济新闻》合订本和散乱的笔记构成的“数据海洋”之中。
佐藤健给予的U盘资料,如同黑暗中的路标,为他节省了前期大量的时间。他得以将精力集中在资料的深度挖掘和分析上。然而,田中教授那句“复印机”的评价,像淬毒的刺,深深扎在他心头。他不再满足于仅仅是整理和摘录。他像一个固执的矿工,挥舞着思想的镐头,在那些冰冷的历史报道中奋力挖掘,试图寻找出被掩盖的真相和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