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大学中央图书馆那如同巨大坟墓般的寂静，被一种新的、令人窒息的节奏所取代。林浩的桌角，那堆积如山的《日本经济新闻》合订本旁边，多了一台发出低微嗡鸣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苍白而专注的脸。佐藤健给他的那个小小的银色U盘，如同黑暗中的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条狭窄却至关重要的缝隙。
U盘里的电子剪报资料，虽然远非田中教授要求的那般“一字不差”地涵盖十二年，但佐藤的整理思路清晰，关键词检索做得相当到位，尤其集中在泡沫经济末期的关键年份。这大大节省了林浩前期盲目翻找的时间。他不再像一个无头苍蝇在纸堆里乱撞，而是有了初步的指引。
他飞快地操作着电脑，将U盘里的资料导入，同时对照着佐藤标注的年份和版面，迅速定位到对应的纸质合订本。然后，他开始了更加精细的筛选和补充。铅笔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的速度明显加快。他不再仅仅是机械地摘录，而是在快速浏览中，敏锐地捕捉着报道字里行间隐藏的信息：银行信贷政策微妙的措辞变化，中小企业主在接受采访时的欲言又止，那些隐藏在冰冷数据背后的、关于人情、关系、甚至绝望的细节。
佐藤的资料如同一块引路的浮木，让他在信息的汪洋中暂时找到了方向。林浩心中对这位日本前辈充满了感激。这份雪中送炭的善意，是他在冰冷学术围城中感受到的唯一暖意。
然而，这份短暂的、被效率提升带来的微弱曙光，很快就被更深的黑暗所吞噬。
研究室的周例研讨会，气氛如同冰窖。田中宏一教授端坐主位，金丝边眼镜反射着冷光。他慢条斯理地翻阅着林浩提交的、按照要求整理的第一部分平成初期的中小企业融资报道摘要。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摘录，字迹工整，分类清晰，甚至标注了报道的原始日期和版面，工作量之大，无可挑剔。
空气凝固了足有一分钟。田中教授终于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像两束冰冷的激光，精准地锁定在林浩脸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对工作量的认可，也没有对工整字迹的欣赏。
“林君，”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难堪的缓慢，“你这份报告……很有意思。”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研究室里其他几个屏息凝神的学生，包括坐在角落、有些不安的佐藤健。
“数据堆砌得倒是很勤快。”田中教授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残忍的弧度，“但是，你的思考在哪里？你的分析在哪里？你从这些报道里，看出了什么？”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我让你整理资料，不是让你当个只会抄写的复印机！是要你从这些原始信息里，提炼出问题！发现线索！形成你自己的见解！明白吗？见解！”
他猛地将林浩的笔记本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林君，看来我之前的话，你完全没有理解！或者，”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审视和怀疑，“你只是找了些‘捷径’，应付了事？”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佐藤的方向。
林浩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他付出了远超常人的努力，熬红了眼睛，整理出这厚厚一叠资料，换来的不是认可，而是更恶毒的质疑和当众的羞辱！“复印机”？“应付了事”？甚至暗示他抄袭作弊？田中宏一，根本就是在刻意刁难！是在用他的权威，一点一点地碾碎他作为研究者的尊严！
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烧得他眼前发黑，喉咙发紧，几乎要拍案而起！他想质问，想反驳！他想大声说：这些资料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的！U盘只是帮我更快定位！我看到了银行政策的摇摆，看到了企业主的困境，我看到了……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失控的边缘，田中教授那冰冷刻薄的目光，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看到了佐藤健在角落里紧张而担忧的眼神。他看到了研究室里其他日本学生或漠然、或带着微妙优越感的表情。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伴随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压倒了愤怒的火焰。
在这个等级森严、导师拥有绝对权威的学术小圈子里，他的任何辩驳，都只会招致更严厉的打压，甚至可能连累帮助他的佐藤。他死死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他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田中教授那令人窒息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字：
“……はい、先生。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
声音低哑，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哼。”田中教授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仿佛林浩的道歉也在他意料之中，更印证了他的“无能”。“下周例会，我要看到你对这些资料的分析报告！要言之有物！不要再用这些垃圾来浪费我的时间！”他不再看林浩，转向其他学生，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开始布置其他人的任务。
研讨会继续进行。讨论声、翻页声重新响起。但林浩的世界，已经一片死寂。他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田中教授那些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钢针，反复扎刺着他仅存的骄傲和学术热情。佐藤善意的帮助，此刻反而成了他的“罪证”。在这里，努力是廉价的，身份是原罪，而来自导师的偏见和打压，则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他感觉自己的学术理想，正在这个冰冷的研究室里，被一寸一寸地凌迟处死。眼前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此刻看来，都像是对他无能的嘲讽。一股冰冷的、带着绝望的恨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心底滋生。不是恨学术本身，而是恨这座看似神圣殿堂里包裹的、令人窒息的等级、偏见和不公！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雨，还在下。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铅板，压在他的头顶，也压在他的心上，沉甸甸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
新宿，歌舞伎町一番街。即使是在连绵的阴雨里，这里的欲望引擎也从未停歇。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光怪陆离、不断扭曲变幻的倒影。牛郎店夸张的灯牌在雨雾中晕染开暧昧的光晕。无料案内所门口穿着暴露的女郎们，裹着廉价的透明雨衣，机械地派发着被雨水打湿的传单。柏青哥店高分贝的电子音乐混合着钢珠的哗啦声，顽强地穿透雨幕。空气里浮动着雨水、劣质香水、香烟和一种被潮湿放大了的、浓烈的欲望气息。
一间位于狭窄楼梯上方的、灯光幽暗的酒吧里，烟雾缭绕。劣质香水和浓烈的烟味几乎盖过了酒精的气息。音乐声不大，播放着那个年代流行的港台歌曲。几个穿着廉价西装、发型夸张的年轻男人正围着桌子掷骰子，发出粗野的笑声和叫骂声。角落里，小玲坐在一张掉漆的沙发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领口开得很低的亮片连衣裙，脸上的妆容浓艳而僵硬，试图掩盖住极度的恐惧和苍白。她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颜色红里发紫的廉价红酒，身体微微向前，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不敢看任何人。
一个穿着花衬衫、脖子上挂着粗大金链子的光头男人正搂着小玲的肩膀，嘴里喷着酒气，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日语夹杂着生硬的中文对她说着什么，另一只粗短的手不安分地在小玲白皙的手臂上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