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初春的空气带着东京湾特有的咸腥味道，钻入成田机场巨大的胸腔里。飞机引擎尖锐的嘶鸣声此起彼伏，充斥着这片繁忙的空间。巨大的波音747缓缓停靠，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巨兽终于抵达栖息地。悬梯车笨拙地移动到舱门位置，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片刻之后，舱门开启，一股混杂着长途飞行的疲惫和对新地方充满好奇的人群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有归家的急切，也有初抵的茫然，缓缓地通往海关大厅。
张扬是第一个走出机舱的。因为坐的是商务舱。他满身当季新款，亮眼的橙色印花T恤外套着剪裁利落的黑色皮夹克，脚上是限量版。推着一个硕大的银色行李箱，走路带风，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信，仿佛这机场是他家客厅的延伸。他随手把墨镜推到额头上，露出一张年轻、轮廓分明的脸，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海关通道上方悬挂的指示牌，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轻蔑的笑意。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的万元日钞，还有几张额度惊人的信用卡。老爸临行前的豪言壮语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儿子，东京就是你的新猎场！钱都不是事，关键要给我弄出个名堂来！”张扬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崭新的、充满可能性的味道。
征服！他喜欢这个词。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来东京要先去银座最顶级的俱乐部开个眼界，找上一两个经常在小电影里面出现的女主角给自己接风洗尘。先玩几天再做事，干脆直接在最繁华地段物色一个好的铺面。把国内那套倒腾名牌的生意在这边也复制起来！那钱就跟印钞机似的哗哗往外流。想到这里，他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又加快了几分。
人流缓慢地向前蠕动。陈静在人群中那么的不起眼，像候机室里其中一张最普通的板凳。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有些磨损的深蓝色旧外套，背着一个沉甸甸、棱角分明的双肩包，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廉价的、印着模糊航空公司标志的尼龙拉杆箱。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长途飞行后的疲惫和初到新地方的焦虑。她的目光低垂，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双半旧的帆布鞋鞋尖，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她的右手紧紧捏着护照。那是她全部的希望和恐惧的源头，因为护照里签证那一页的留学签证资格认定是伪造的。她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手心的汗几乎要把护照浸透。每走过一道关卡，都让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提起又放下。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一定要混过去！只要能踏入这片土地，哪怕是在最油腻、最嘈杂的中餐馆后厨，洗上三年、五年堆积如山的盘子，只要能熬到一张合法的签证，只要能留下来……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她努力控制着身体的轻微颤抖。
走在她后面的叫林浩，手里拿着一台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尼康胶片单反相机。他穿着简单的格子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身形略显单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此刻在发着呆，不知道想什么。
“砰！”
一个硬邦邦的物体狠狠撞上了林浩。他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相机也差点脱手。他惊愕地转头。是张扬那个硕大的行李箱。张扬正不耐烦地试图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一条更快的路，撞了人估计都不知道。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皱着眉，嘴里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含糊不清的抱怨，大概是嫌前面的人挡了他的道，然后更加用力地往前推挤。
林浩眉头紧紧皱起。他张了张嘴，想要叫住那个张扬跋扈的身影理论几句。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张扬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和不耐烦的侧脸时，一股无形的距离感瞬间生成。那是一种来自不同世界的、壁垒分明的隔阂。林浩最终只是默默弯下腰，摸了摸被行李箱撞到的小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把那份被打扰的不快压回了心底。
海关大厅的灯光惨白而高效。陈静感觉自己像个被送上流水线的零件，每一步都伴随着心跳如鼓的轰鸣。终于轮到她。她僵硬地挪到窗口前，感觉双腿像灌满了冰冷的铅水。玻璃后面，是一位笑容可鞠、但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锐利的中年女关员。
“パスポートください”，女海关声音平板，没有一丝温度。
陈静慌忙掏出那本崭新的、带着油墨的中国护照，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递了进去。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
女关员接过护照，动作精准得像一台机器。她翻开护照，目光在照片和陈静紧张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来回扫视了几次，那审视的目光让陈静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大厅里其他窗口的声音——盖章声、简短的问答声、行李箱轮子滚过的声音——都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噪音。陈静只能听到自己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血液在太阳穴里疯狂奔涌的轰鸣。女关员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屏幕上反射的光在她眼镜片上跳动。陈静的目光死死锁在关员抿紧的嘴唇上，试图从那细微的线条变化中读出审判的结果。是生？是死？冷汗沿着她的脊椎沟一路蜿蜒而下，浸透了单薄的内衣。漫长的十几秒，或者是一个世纪？女关员终于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陈静脸上。陈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
“入境目的？”女关员的日语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
“日……日本语……学习。”陈静用尽全力，挤出几个破碎的日语单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女关员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穿透陈静竭力维持的镇定表象。她低头又看了看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终于，那枚决定陈静命运的印章被高高举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然后“咚”地一声，重重地盖在了护照签证页上。那清脆的响声，对陈静而言，如同天籁之音。
“はい、どうぞ”。女关员依旧是平淡无波的语调。
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虚脱感瞬间袭来，随之而来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陈静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因为突如其来的充盈而感到刺痛。她伸手接过递出来的护照。不敢再看女关员的脸，匆匆地、几乎是逃离般地抓起自己的旧拉杆箱，低着头，脚步虚浮地冲过了那道象征国界的黄线。双脚踩在入境大厅相对开阔的地面上，她才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但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后背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