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院子里的狼藉被我们匆匆清理干净。断落的树枝带着焦黑的边缘堆在墙角,像一堆被遗弃的骸骨;被黑气腐蚀出的青砖小坑深约半指,边缘结着灰黑色的硬壳,我们用筛过的细沙土层层压实,可踩上去仍能感觉到脚下隐隐的空洞。老槐树的树洞紧闭着,焦痕处的硬壳泛着油亮的光泽,像结痂的伤口被反复撕扯过,凑近时,那丝若有若无的腥甜顺着鼻腔钻进来,混在清晨的阳光里,成了藏不住的阴影。
小胖被安置在最里间的床上,盖着两层薄被仍手脚冰凉。他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里的呆滞散了些,只是总在昏睡,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偶尔惊醒时,他会猛地抓住床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含糊的哭喊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别拉我……树在抓我……树根在缠我的脚……”他后颈的青黑纹路淡成了浅灰色,像被水晕开的墨痕,却死死地扒在皮肤上,无论院长用艾草水怎么反复擦拭,那蚯蚓状的痕迹都纹丝不动。边缘的银光彻底隐去了,留下一片冰凉的触感,我伸手碰了碰,像贴上了一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薄冰,连指尖都泛起寒意。
“这纹路……怕是消不掉了。”院长坐在床边,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敷着小胖的额头,声音里的无力像潮水般漫开来。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眼下的青黑比往常重了几分,昨夜的惊魂仿佛抽走了她半世的精力,鬓角又添了些银丝,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手里的十字架上,黄铜链子反射出细碎的光,落在她愁苦的眉宇间,却连一丝暖意都带不来。“老人们说,被树灵缠上的孩子,魂魄会留个缺口,就像没关紧的门,以后……怕是容易招不干净的东西。”
我站在窗边,目光越过院长的肩膀,落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经过昨夜的重创,它像是真的死透了,树叶蔫蔫地垂着,连风过都只是微微晃了晃,毫无生机。树干上的纹路在阳光下裂开更深的沟壑,像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那些扭曲的线条勾勒出眼睛和嘴巴的形状,正无声地注视着屋里的动静。丹田处的灵力在缓慢恢复,流动时仍带着轻微的刺痛,像是被玻璃碴划过经脉。皓魇的声音沉寂了很久,直到此刻才在意识里响起,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疲惫沙哑:“那纹路是怨气凝结的印记,相当于树灵留下的标记。只要它的根须还在土里喘气,这印记就会一直存在,像个定位符,时刻提醒它目标的位置。”
“就没办法彻底清除吗?”我皱眉,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院长塞给我的十字架,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让我稍微定了定神。
“除非挖断所有根须,烧尽这棵树的本体。”皓魇的声音顿了顿,无奈像水纹般扩散开来,“但这院子几十年的积怨都渗进了土里,树根早跟地基缠成了一团,就像老人说的‘树抱屋,屋养树’。强行挖树只会让怨气彻底炸锅,到时候不止小胖,整个孤儿院的孩子都会被怨气裹进去,一个都跑不掉。”
我沉默了。阳光明明暖得能晒化冰雪,落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原来昨夜的狼狈抵抗根本不算胜利,我们不过是把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暂时盖了起来,而代价是小胖身上永远的印记,和我们心里悬着的、随时会掉下来的石头。
上午,邻居张婶送来了一筐新鲜的蔬菜,竹筐上还沾着晨露。人还没进门就听见她咋咋呼呼的大嗓门:“院长!一寐!你们没事吧?昨晚听着院里动静跟拆房子似的,我这心都揪着!”她嗓门洪亮,带着市井特有的热络,可脚刚踏进院子,目光扫过老槐树时,声音突然像被掐断的琴弦般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嘴角还维持着上扬的弧度,眼神却直了:“这树……咋变成这样了?叶子都蔫成这样了?”
“昨晚刮大风,掉了些枝子,没多大事,让你担心了。”院长连忙迎上去,伸手想把她往屋里引,指尖却在碰到她胳膊时顿了顿——张婶的胳膊凉得像冰。
张婶却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树干上的焦痕,嘴唇哆嗦着,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什么听见似的:“不是大风的事……我家二柱起夜时看见,昨晚这树底下冒绿光,还有好多黑影子在晃来晃去……老人们说的没错,这树就是个邪物!几十年前就吞过孩子,现在……现在又要出事了!”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扔进刚平静的水里,让院子里刚缓和的气氛又瞬间绷紧。我注意到她的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土,不是巷口的黄土,而是带着腐叶的黑泥,鞋边还有几根干枯的草屑,不像是从家里直接过来的,倒像是去过什么偏僻的野地。
“张婶您别瞎想,哪有什么邪物。”我强装镇定地开口,指尖却悄悄蓄起灵力,“孩子们都好好的,就是吓着了,睡一觉就好了。”
张婶却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她的眼神里满是恐惧,瞳孔缩得像针尖,深处却藏着一丝诡异的狂热:“一寐你是个好孩子,听婶的话,赶紧带着孩子们走!这地方不能待了!昨晚我不光看见影子,还听见有人在树下唱歌,唱的就是……就是几十年前那个丢了孩子的女人唱的童谣!”
她说的童谣,正是昨晚那些人影嘴里哼的“槐花开,鬼门开,树下娃娃等你来”。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张婶怎么会知道这首童谣?院长说过,那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知道的老人大多都不在了,年轻些的根本没听过。
“你……你怎么知道这首童谣?”我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她慌乱的神色里看出些什么,她的眼球在快速转动,像是在想借口。
张婶的眼神突然闪烁起来,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猛地松开我的手,后退了一步,脸上的恐惧瞬间变成了恼怒,声音也拔高了:“我……我听老辈人说的!反正这地方邪性得很,你们不走,迟早要出事!”她说完,也不等院长挽留,丢下菜筐就匆匆往外走,脚步踉跄,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她,连她最宝贝的竹筐都忘了拿,筐沿的黄瓜滚落在地,沾了层灰。
看着她慌张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院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怎么会知道这首童谣?这几十年都没人敢提的……当年丢孩子的事,连老邻居都讳莫如深……”
我走到菜筐边,蹲下身假装整理蔬菜,指尖却触到了筐底的一块硬物。我不动声色地把它摸出来,是一块巴掌大的木牌,用深色的木头削成,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边缘粗糙得硌手,像是刚削出来的。木牌上还沾着湿泥和几根黑色的毛发,长短不一,像是某种动物的毛。凑近闻,一股熟悉的腥甜气味钻进鼻腔——和老槐树树洞里的气味一模一样!
“皓魇,这是什么?”我用灵力裹住木牌,防止气息外泄,在意识里问道,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皓魇的声音瞬间变得凝重,像被冰冻结:“是引魂牌,用沾染了浓重大怨气的木头做的,上面的符号是用来沟通阴邪之物的。张婶有问题,她昨晚根本不是担心我们,而是在外面给树灵传递信息!”
我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顺着脊椎滑下去,冰凉刺骨。难怪昨晚树灵的攻击那么精准,知道我们在保护小胖;难怪它能模仿孩子们的声音制造幻觉,清楚院里的动静;原来有内鬼在帮它!张婶在孤儿院隔壁住了十几年,平时总给孩子们送零食,冬天还会给孩子们织毛衣,谁也想不到,她竟然和树灵有联系,像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捏紧木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木牌上的符号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黑气,像有生命似的在缓慢蠕动,看得人头皮发麻。
“不清楚,但她身上一定藏着秘密,或许和几十年前丢孩子的事有关。”皓魇的声音带着警惕,“小心点,她刚才的反应说明她知道我们发现了异常,接下来恐怕会有动作。还有,注意小胖,他身上的印记不止是标记,那里面藏着树灵的一缕怨气,或许还能被用来传递信息,相当于一个活的‘窃听器’。”
我抬头看向屋里,院长正坐在床边轻声哼着摇篮曲,手指轻轻拍着小胖的后背。小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嘴角还挂着一丝痛苦的抽搐,像是在做噩梦。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后颈的纹路上,那浅灰色的纹路边缘,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黑气在流动,像小溪汇入大河般,顺着皮肤往印记中心聚集,又缓缓散开,像在呼应着什么。
院子里的老槐树依旧静立着,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投下斑驳的影子。可我知道,它不再是单纯的树了,它的根须缠满了几十年的秘密,它的树洞里藏着化不开的怨毒,而现在,它的爪牙已经伸到了我们身边,披着熟悉的外衣,露出了隐藏的獠牙。
我把引魂牌悄悄收进兜里,冰凉的木头触感贴着掌心,让我保持清醒。昨夜的惊魂只是序幕,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当敌人不再是院子里看得见的树灵,而是身边看似亲近的人时,我们要面对的,就不止是阴邪的怨气,还有人心深处那片照不进阳光的黑暗。
阳光渐渐爬到老槐树的树干上,一寸寸向上移动,却始终照不进那道焦痕的阴影里。我看着那片顽固的阴影,仿佛能看到无数双眼睛在里面转动,闪烁着贪婪与恶意,等待着下一个夜幕降临,等待着将我们所有人,都拖进更深、更冷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