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鹄归来(1 / 1)

崎岖的山道烟尘弥漫。在一小队骑兵的护卫下,几辆马车正奋力疾驰。马蹄声碎,车声辚辚,扬起的黄沙模糊了后方的天际线,玉门关那巍峨的轮廓已在前方隐隐浮现。

“驾!驾!”御手奋力挥鞭,鞭梢挟着尖啸,狠狠抽打在辕马身上,驱使着车驾在狭窄的山道上拼命加速。这段路实在太险了,最窄处仅容一车通行。两侧土壁嶙峋,稀疏的阳光艰难地洒落,在嶙峋的阴影处投下大片令人心悸的幽暗。

行进在队伍第二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内,一位少女依偎着母亲,清脆的声音如同出谷黄莺:“阿母,长安是不是快到了?长安好吗?有多大?比咱们赤谷城还大吗?长安的衣裳漂亮吗?”她眼中闪烁着对故国都城的热切憧憬。

旁边一个神情沉闷的年轻人闻言,撇了撇嘴,嘟囔道:“长安有什么好?既无纵马驰骋的草原,也无悠扬的胡笳,更不见搏击长空的雄鹰!”

中年妇人慈爱地抚摸着少女的秀发,眼中含笑:“傻孩子,长安还远着呢,咱们的路才走了一半。那长安啊……”她的声音忽然有些凝滞,目光越过晃动的车帘,投向虚无的远方,仿佛穿透了二十余载的时光,“长安……比赤谷城大了何止十倍,长安的衣裳,更是锦绣繁华,漂亮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涌上心头,视线瞬间模糊了。

太初四年,她随解忧公主远嫁乌孙,也是这般年纪。长安的模样,在记忆深处如同一个遥远而飘渺的梦,明明记得,却又触不可及。

见女儿歪着头好奇地望着自己,妇人连忙扬首,掩饰住瞬间的失态,柔声道:“凤儿,吹一曲给娘听听吧,娘最爱听你吹埙了。”

少女闻言,从怀中取出一只黑陶埙,置于唇边。呜咽低沉的埙音立时在车厢内流淌开来,那旋律古朴而忧伤: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这《黄鹄歌》,是当年远嫁乌孙的细君公主思乡血泪所凝。在乌孙,几乎无人不会吟唱。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归故乡……”妇人低低和着埙音,心头百感交集。二十余载异域生涯,她这只离巢的黄鹄,终于要飞回魂牵梦萦的故土了。泪水再次无声地润湿了眼角。

陡然间!

“梆!梆!梆!”一阵急促的梆子声撕裂了山谷的宁静!

“嗖嗖嗖——!”两侧嶙峋的土壁后,无数箭矢如飞蝗般激射而出!

“不好!是马匪!护住车驾!”护卫头领的嘶吼与中箭者的惨嚎同时响起!队伍瞬间大乱,护卫们一边奋力拨打雕翎,一边拼命向马车收缩阵型。

然而箭雨太过密集,眨眼间便有四五名护卫栽落马下,鲜血染红了黄沙。

一声尖锐的唿哨响起,土坡后涌出数十骑悍匪,挥舞着雪亮的刀枪,一边继续放箭,一边怪叫着俯冲而下!

护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马车周围的防线摇摇欲坠。匪徒裹挟着烟尘,已逼近车驾!

领头的悍匪猛地一抬手:“停!”

众匪勒马。那匪首虬髯戟张,目光如鹰隼般锁定车厢,扬声喝道:“车上坐的,可是乌孙国使冯嫽夫人?”

片刻沉寂后,车帘一挑,一位身着翠绿长袍的美妇人从容步出。云髻高耸,金凤步摇微颤,红宝石耳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面色沉静,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贱妾正是乌孙冯嫽。敢问好汉高姓大名?我等与诸位素昧平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以刀兵相向,拦我去路?”

匪首见冯嫽身处险境却气度雍容,言语不卑不亢,隐带威仪,不由在马上略一欠身:“夫人见谅!在下乃关外‘野狐岭’罗鹞子!久闻夫人奉乌孙王命出使大汉,途经敝地,特在此恭候,欲请夫人移步山寨,略尽地主之谊,歇歇车马。不知夫人可肯赏光?”

冯嫽心中猛地一沉!罗鹞子之名,凶悍狡诈,盘踞玉门关外野狐岭多年,专事劫掠商旅使团,乃西域道上闻风丧胆的巨寇!

她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展颜一笑:“原来是罗大当家!久仰大名。只是敝国与贵寨素无往来,大当家此番‘相邀’,出手便伤我扈从性命,恐怕非待客之道。且我身负王命,赴汉觐见,汉廷已翘首以待,实在不便耽搁行程。还望大当家行个方便,冯嫽感激不尽!”

“哈哈哈!”罗鹞子发出一阵刺耳的怪笑,“夫人不肯赏脸,那就是打咱兄弟的脸!休怪罗某得罪了!小的们——!好生‘请’夫人上山!仔细点,莫伤了小姐和公子!”

众匪齐应一声,狞笑着策马逼来,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冯嫽身边的青年和少女早已拔剑在手,护在母亲身前。混战瞬间爆发!护卫们虽拼死抵抗,奈何寡不敌众,惨叫声中,又有数人倒下。

危如累卵之际,冯嫽面沉似水,眼中却无半分慌乱。她一把抓住儿子冯提莫的手臂,语速快而决绝:“莫儿!听我说!我带人引开他们!你速带凤儿走!拿着我的印信和国书,直奔玉门关!到了那里,汉军自会护你二人周全!”

“不!阿母!我断后,您带妹妹走!”冯提莫目眦欲裂。

“糊涂!”冯嫽厉声打断,“再不走都得死!记住!到了玉门关,立刻搬救兵!若能寻回我们最好,若寻不到……就去野狐岭找罗鹞子!谅他一时半刻也不敢下杀手!快走!”

冯凤扑过来紧紧抱住母亲:“阿母!我不走!死也要和您在一起!”

“听话!”冯嫽猛地将女儿推向冯提莫,对儿子吼道,“带她走!快——!”

冯提莫深知母亲心意已决,无人能改。他牙关紧咬,眼中含泪,一把拉过妹妹,翻身上了最近的战马,狠狠一夹马腹!两骑如离弦之箭,斜刺里冲出包围圈,朝着玉门关方向绝尘而去!

几乎同时,冯嫽指挥仅存的护卫,驾驭着马车,猛地朝山道前方冲去!匪徒猝不及防,竟被这决死一冲撕开一个缺口!马车如脱困之兽,沿着蜿蜒山路狂奔而去。

“追!别让他们跑了!抓住那女人!”罗鹞子气急败坏,留下几人打扫战场,自己率大部人马紧追不舍!

冯提莫兄妹伏在马背上,耳畔风声呼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定要把救兵搬来!他频频回首,只见母亲那辆孤车在滚滚烟尘中时隐时现,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匪群,心如刀绞。

冯嫽这边,亡命奔逃。追兵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身边的护卫不断中箭落马,惨呼淹没在蹄声里。渐渐地,只剩下忠心耿耿的老御手和她两人。拉车的两匹健马也已口吐白沫,步履蹒跚,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眼看匪徒狞笑着再次合围,将马车困在中央!

千钧一发之际——

“叮铃铃!”一串清脆的马铃声自侧旁山梁上突兀响起!

一道青影如风般掠下!来人头戴牛皮斗笠,一身粗布青衣,跨下一匹神骏的黑马,横在路中,声如洪钟:“尔等何人?光天化日,竟敢欺凌妇孺!”

冯嫽如见救星,急声呼道:“壮士!我乃乌孙国使冯嫽,奉汉公主之命出使大汉!此乃悍匪罗鹞子,欲行劫掠!”

有匪徒嚣张叫骂:“呔!哪里来的野汉子!没听过野狐岭罗鹞子爷爷的名号吗?识相的快滚开!”

那青衣汉子闻言,冷笑一声,更不多言,对冯嫽和御手低喝:“快走!这里交给我!”

话音未落,他已如猛虎下山,纵马冲入匪群!寒光一闪,长剑出鞘,舞动如匹练银龙!只听“叮当”乱响,惨呼连连,瞬间便有数名匪徒落马!

罗鹞子见势不妙,急令手下围攻。青衣汉子在马上身形矫捷如龙,镫里藏身避过刀锋,金鸡独立格开长矛,附身马腹躲过冷箭,反手一剑又结果一人!其马术之精,身手之快,饶是冯嫽在草原生活二十余载,也罕见如此高手!

不过一袋烟的功夫,扑上去的十余名悍匪竟已纷纷毙命!

青衣汉子目光如电,瞬间锁定正欲后退指挥的罗鹞子!他双腿一夹马腹,如一道青色闪电直扑匪首!罗鹞子大怒,纵马冲过去,直扑来人。

只几个照面,罗鹞子怪叫一声,紧捂住左眼,拨转马头就逃!余匪见首领逃窜,顿时士气崩溃,一哄而散。

汉子勒马欲追,又恐对方人多施放冷箭,且担心冯嫽安危,便驻马不追。

他拨转马头,回到冯嫽车旁。冯嫽心有余悸,唯恐匪徒卷土重来,不及细谢,在青衣汉子的护卫下,驱车继续向玉门关方向疾驰。

行不多时,前方烟尘大起!一彪骑兵正迎面疾驰而来!两人心头一紧。待得稍近,看清那鲜明的汉军旌旗和当先两骑熟悉的身影——正是冯提莫兄妹引来的玉门关守军!

青衣汉子见此,勒住马缰,对冯嫽抱拳道:“夫人,汉军已至,当可无虞。在下告辞,后会有期!”说罢,不等冯嫽回应,一抖缰绳,策马便向道旁岔路驰去。

冯嫽急声呼唤:“壮士留步!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风中传来汉子清朗的声音:“某叫青阳……”余音袅袅,人已去远,后面的字终究未能听清。

冯嫽望着那迅速消失在远山背景中的青色背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懊恼:恩人救命大德,竟连个完整的姓名都未能问明!

此时,冯提莫兄妹已引着汉军冲到近前。母子三人劫后重逢,悲喜交加,相拥而泣。冯嫽简略述说了青衣侠士相救的经过,提莫、冯凤听得心惊胆战,连声追问恩人姓名来历。

冯嫽叹道:“他只道自己名唤‘青阳’,后面言语被风声所掩,未能听清。想是施恩不望报的侠义之士,或是另有要务在身。无论如何,此恩重如山!尔等切记,日后若遇此人,必当倾力相报,不可或忘!”

兄妹二人重重点头,将“青阳”二字深深刻入心底。

收拢残部,随行的莎车国副使胡温和十几名带伤的护卫侥幸生还。只是出使汉天子的贡礼车驾,大部落入匪手。所幸代表使节身份的旄节和国书印信,因冯提莫携带及时,得以保全。

在玉门关守军的护卫下,冯嫽一行终于踏入汉家雄关。此后沿途皆有官府驿站接应管待,行程安稳了许多。

一路颠簸劳顿,当巍峨的萧关出现在眼前时,视野豁然开朗!沃野千里,阡陌纵横,八百里秦川扑面而来。

八百里秦川,终于到了。长安,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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