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势渐密,将天地染成一片素白。
听雪堂内的暖炉烧得正旺,哔剥作响的炭火声,与屋外呼啸的寒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就被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与甲胄摩擦声彻底撕碎。
京城的黎明,向来是被小贩的叫卖声唤醒的。
但今日,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整座城市却被一股肃杀之气笼罩。
数百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在首辅顾昭之的亲自率领下,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插户部尚书李崇的府邸。
“奉圣谕,彻查户部尚书李崇私刻官印、贪墨舞弊一案!封府!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格杀勿论!”
顾昭之的声音清冷如冰,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他身披玄色大氅,立于李府门前,身后是密密麻麻、面无表情的锦衣卫,那股源自皇权特许的滔天煞气,让整条街巷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府门被轰然撞开,睡梦中的李府家仆被惊得魂飞魄散,尖叫声与哭喊声此起彼伏。
李崇与李铭父子被从温暖的被窝里直接拖了出来,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地跪在冰冷的庭院中。
“顾昭之!你……你凭什么?!”李崇毕竟是久历官场的老狐狸,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嘶吼,“我乃朝廷二品大员,你无凭无据,擅闯大臣府邸,这是谋逆!”
顾昭之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份明黄的圣旨拓印,以及那枚被巡城司连夜呈上的火漆印拓片,冷冷地掷在李崇面前。
“李尚书,这枚‘李崇盐引核验专用’的户部官印,不知是真是假?又或者,我该问问,三年前西北军饷案中,凭空消失的那五十万两白银,账目上盖的,是不是也是这种‘独家’印信?”
一句话,如九天惊雷,劈得李崇面无人色,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藏得最深、用以处理那些见不得光账目的伪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暴露在顾昭之面前!
旁边的李铭更是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
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送去构陷苏晚的那批“贡缎”,里面竟然藏着如此致命的东西!
他以为自己是猎人,布下了天罗地网,殊不知,从他动了贪念,想用那批“证物”一举扳倒苏晚开始,他就亲手将绞索套在了自己和父亲的脖子上。
“是她!是苏晚那个贱人陷害我们!”李铭疯了一般地尖叫起来,“顾昭之,你被她骗了!这一定是她设的局!是她把东西藏进去的!”
顾昭之终于将视线转向他,那眼神里的轻蔑与冰冷,比庭院中的积雪更甚。
“哦?你的意思是,苏家大小姐不仅能未卜先知,知道你府上藏着一批所谓的‘贡缎残卷’,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你家,将这枚伪印藏入其中,再精准地预判到你会愚蠢地将它当成罪证送去官府?”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嘲讽几乎化为实质的刀刃,“李公子,你是在侮辱本官的智商,还是在炫耀你自己的愚蠢?”
李铭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绝望的喘息。
“搜!”
顾昭之不再理会他们,一声令下。
锦衣卫如狼似虎地涌入府中各个角落,翻箱倒柜,撬开地板,凿开墙壁。
李府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府中暗格密室不知凡几。
然而,在以侦缉闻名天下的锦衣卫面前,这些伎俩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不到一个时辰,一名锦衣卫千户快步来报:“首辅大人,在尚书大人书房的密室中,发现暗账三十七本,涉及盐引、漕运、军需等多个款项,另有……伪造的各地官印一套,共计一十二枚!”
此言一出,李崇眼前一黑,彻底瘫软在地,嘴里喃喃着:“完了……全完了……”
而苏婉儿,早已被这阵仗吓得晕死过去,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扔在一边。
与此同时,苏记布庄的后堂,同样灯火通明。
苏晚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江南舆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朱笔,标注出了一个个城镇的名字。
陈嬷嬷快步从外面走进来,压低了声音,难掩兴奋地说道:“小姐,成了!顾大人带着锦衣卫把李府给抄了,听说人赃并获,连三年前的旧案都翻出来了,李家这次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苏晚闻言,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眸光依旧凝视着眼前的地图,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陈嬷嬷有些不解:“小姐,大仇得报,您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苏晚抬起头,清丽的脸上掠过一抹冷冽的笑意:“嬷嬷,抄家问罪,那是顾昭之送我的‘利息’。我要的,是连本带利,将他李家在我苏家身上撕开的口子,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她纤细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的一个点——湖州。
“李铭放出风声,要在江南七城低价收丝,高价放绸。他如今自身难保,这个消息必然会引起恐慌。那些与他合作的丝商,为了避免被牵连,必定会不计成本地抛售手中的生丝。”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强大气场。
“传我的话下去,”苏晚站起身,目光如炬,“第一,让早就安排在江南各地的管事,动用我们所有的流动资金,以比市价低三成的价格,有多少生丝,就收多少!尤其是那些李铭之前囤积的劣质丝,他想用这些砸我的招牌,我就让他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第二,立刻联系京城里所有与苏记交好的绸缎庄,放出消息:苏记感念同舟共济之情,愿以市价八成的价格,向他们提供新到的第一批云锦。前提是,他们必须与所有李家名下的产业,彻底断绝生意往来。”
“第三,”她顿了顿,他们若肯带着所有伙计和客户过来,工钱翻倍。
“若不肯……”
苏晚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寒意,让陈嬷嬷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是釜底抽薪!
李家在政治上被顾昭之连根拔起,苏晚则要在商业上,将他最后的根基彻底吞噬,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不仅仅是报复,更是一场精准、狠辣的商业绞杀!
陈嬷嬷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女,心中又是敬佩又是心疼。
从苏家出事到现在,小姐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的青涩,变得沉静、果决,甚至……冷酷。
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像是经过了千百次的计算,精准得令人心惊。
命令一条条地传达下去,苏记这个庞大的商业机器,在苏晚的指挥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整个京城乃至江南的绸缎市场,因为李家的倒台和苏记的雷霆手段,掀起了一场惊天巨浪。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
昔日门庭若市的铭记布庄,一日之间变得门可罗雀。
而苏记布庄门前,却是车水马龙,前来洽谈生意的商贾几乎要踏破了门槛。
一连三日,苏晚几乎没有合眼。
她不仅要处理堆积如山的账目,分析瞬息万变的市场行情,还要时刻提防李家残余势力的反扑,与各路闻风而来的牛鬼蛇神周旋。
情报的传递、资金的调度、人手的安排……每一项都耗费着巨大的心神。
这一夜,总算将最后一批订单敲定,窗外已是四更天。
苏晚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连日的殚精竭虑,让她那张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颊,此刻更是看不到一丝血色。
她端起桌上半凉的茶水,想润一润干涩的喉咙。
然而,就在茶杯凑到唇边的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猛地从胸口传来,尖锐而熟悉,仿佛有一根冰锥狠狠刺入了旧日的伤口。
她手一抖,瓷杯“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碎成数片。
温热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那股剧痛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按住心口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旧伤……复发了。
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更加凶猛。
她强撑着,试图扶住桌沿站起来,可双腿却软得像棉花,使不上一丝力气。
整个世界的景象都在旋转、模糊,最后,意识如退潮般迅速远去。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只来得及听到陈嬷嬷惊骇欲绝的尖叫声。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