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笙看着自己的时间在破碎表盘中匀速流逝着,几乎断裂的金属指针划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刻度,仿佛临终之人了断前的最后一口呼吸。
此刻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六日一点四十一分,大部分西方国家的节礼日。
“你知道吗,以往每个圣诞节我都会去街角的古玩店给我老妈挑一件不算贵的礼物,然后用我老爹的名义从蒙特利公园的邮局寄回大洋彼岸的香江城,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收到,也不知道如果她收到了的话会想什么,但我每年都寄。”
“第一次是装在鹅绒盒子里的绿松石项链,我记得那个盒子比项链还贵,所以我想方设法地和那个卖古玩的老头套近乎,最后才让他答应免费给我包装。”
尹笙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挠了挠头,仿佛在努力回忆古玩老头的名字。
“呃...第二次是一套用山檀香雕刻的大象摆件,看上去是我老爹会送给我老妈的东西,所以我也没怎么细想就买下来邮回去了,听说是印度产的。”
“对了,去年我特意花心思收了一整套蝴蝶标本给我老妈邮了回去,不管是品相还是完整度都是上等品,还很便宜,我本来以为她会很喜欢的。”
“结果是不是她不太喜欢?”一直坐在尹笙身旁的女孩突然开口了。
“我不知道,只是我拿到邮局去准备寄件的时候才发现,这一整套标本都是标准的Made in China,裱框的夹层里面写的清清楚楚,等于说我是把老家的东西当成特产给邮回去了,闹个笑话。”
尹笙只是知道自己的养父在老家还有个老婆,两人从未见过面,就是照片他也只在养父的钱包里偷偷看过一眼,被发现后老头子就捂得更紧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给她送个圣诞礼物,万一某天他会收到回礼呢?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借你的名义立刻为你的家属发送一笔抚恤金,附件里可以带上你指定的东西,就当是支付给你顺利完成任务的报酬了。”
尹笙转头看向身旁正散发着微光的女孩,虽然竹简里黑暗阴冷,但在稀疏如星辉的冷光下他还是能看见对方俏丽精致的容貌,还有那没有任何波动,平静得如死水一般可怕的表情。
“我想还是不用了吧,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其实送礼这件事最后成全的不是收礼之人而是送礼之人,即便收不到任何回礼,在送出去的瞬间礼物就已经拥有了价值。”
尹笙没由来地苦笑一声,他自认这个比喻不算隐晦,但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还有任何必要在意这些事吗,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命中注定的消亡而已。
“说起来你不用帮忙去破译那份文件吗?据我所知那是用「犹太密仪」加密的某种咒文,如果不是专业人士破译起来还是需要不短时间的。”
见对方似乎完全不理解自己的修辞手法,尹笙便赶紧换了个话题。
“不用,我的任务就是你。”少女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尹笙,“在我们发现竹简的真实用途后,你是第一个在多次回溯下仍然保持自我和理性的个体,所以在你彻底被竹简抹去之前我要认真且细致地观察你。”
“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把你永远留在我的手中,就像蝴蝶标本一样。”
感受着这份如同食人族打量晚餐的炽热目光,尹笙倒没有特别难堪,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攫取着那最后一次痛苦的死亡回放中有用的信息。
在被议员彻底送回竹简之前,尹笙就已经用那只钢笔在自己的侧腰上完整地抄写好了其中的犹太密仪符文,再加上自己那没有因年龄而下降的记忆力,清醒过来后他便很快誊写了一份几乎完全相同的文件交给了那个女孩。
虽然看不懂,但单论抄作业的水平尹笙还是很高的。
想到这里尹笙又撩起破布似的衣服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符文字迹,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濒临消亡,那时候就算他使劲用笔尖刺进皮肤也没有想象中的疼,到现在更是几乎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只有墨汁浸染的地方微微发热。
他又想到那些被卷出机舱的旅客露出的惊慌恐惧的表情,想到那个为他盖上过毛毯的空乘小姐被烧焦的惨状,虽然在现实世界中大家都已经上天堂了,但亲身感受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离去,尹笙的心里总是有点不是滋味。
“我想问问,之前也有和我经历类似的人吗?”尹笙摸摸后脑勺,“那个人也是完成了你们赋予他的任务后,慢慢地在竹简里面消失的吗?还是说有个什么仪式之类的的东西,然后砰的一声就不见了?”
虽然已经知道自己的宿命,但当尹笙真正要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一切痕迹的时候,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焦虑的心情向他人求助,希望得到那一丝安慰。
“其实我是想说,以后还会有人记得那个曾在这里拼命付出去追寻真相的人吗?哪怕是给我立个碑写本书之类的以免被人忘记...”
“算了,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让人记住的。”尹笙眼圈一红,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想伸出手抱抱身旁的女孩,这种即将湮灭的感觉确实不太好受。
“在你之后应该会有的吧,也许某天我会帮你刻一座碑。”
说话的却是之前出现过的彪形大汉,他的身形依旧如山般魁梧,在周围微光的照射下尹笙便清晰看到了他的容貌,而立在壮汉身旁那根石柱更显威风。
“杜灵威师叔!”
女孩欢欣起身向前扑去,男人却只是挥挥手示意并让她坐下。
“那份文件的内容我们已经大致破译完成,但其中有些细节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上次进入竹简的时候,你是不是和那位术士正面交手了?”
“正面交手?我好像只是单方面被他虐待吧。”尹笙的语气有些不快,“我一介凡人怎么可能和如此伟大的老法师正面对抗,他只需要弹弹手指就能把我捏死,更别说从眼睛里射出激光把整架飞机轰爆了,我就和蚂蚁没啥区别。”
“唔,足以穿透整架飞机的热激光吗,那应该是阳炎射线。”
男人大手一挥便取出腰间的灰白色典籍仔细翻阅起来。
“疑问排除了一个,阳炎射线是经由自然神会改良的咒文,最后一次有记录的出现也是在数百年前的北欧,这就几乎可以断定不是我们的人干的了。”
杜灵威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慢慢走到尹笙面前缓缓开口说到。
“你刚刚说,他是从眼睛里释放的咒文?有没有看到类似图章或者阵纹一样的东西,就像我之前教过你的一样。”
“应该是什么傀儡术之类的吧,那老东西想收我做他的徒弟,还提到了什么原初术士和秘源之类的东西,最后还说让我去机组人员的休息室去找他,我就想到他应该只是用什么方法控制了那个议员。”
听到这话杜灵威不禁面色一喜,但惊喜的神色很快又化为了满眼遗憾。
“你猜得没错,奇术这一技术本身便存在着三大定律,而你提到的这个细节就属于其中的「观测改变现实」,即施术者本身必须存在于他所施术的空间中并观测才能正确无误地造成对现实的影响。”
“这一点便决定了如果要施术他的本体就一定会在那架飞机上,为了安全他还使用了某种操纵术式控制了那名议员,以其作为媒介来达到自身的目的。”
尹笙很想告诉杜大哥太复杂了自己听不懂,但终究他还是想多听一点。
“这种基于灵魂纽带的术式就决定了傀儡本身只能使用极其有限的咒文,他必须先将咒文储存进操纵的对象,然后在必要的时刻再将其释放出来,通俗一点解释就是提前设置好的地雷,但你可以选择手动引爆。”
“这种术式和手法都称得上相当古老...且传统,说明你遇到的可能是一个连我们都未曾了解的可怕人物,鉴于这份文件翻译出来的内容,或许我应该先和管辖中心交换一下情报。”
男人合上那部厚实的灰白色典籍,看样子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在转身离开之前他先是扭头看向尹笙,然后用平和的口吻询问他:“我们会铭记你所做出的贡献,如果你有什么未完成的夙愿可以现在告诉我,我将尽我所能为你完成心愿,使你安眠。”
“我想那份文件写了什么。”尹笙突然开口,他觉得自己应当享有知情权。
杜灵威感到惊诧,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让眼前这个看起来只到自己肩膀的少年提出这般古怪要求,而且他看上去似乎还不是在开玩笑。
“你确定要听?即便这份文件就和人一生到底要长多少根头发一样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这还是在你消失前能享受到的最后一份权利的前提下?”
本来以为这家伙会问关于自己亲生父母的问题,杜灵威甚至在来之前还动了点小手段打印归整好了一份文件揣在怀里就等这小子开口呢,但他却失策了。
“我确定。”尹笙站起身来,目光如炬。
“好吧...”术士有些不情愿,“文件提到了一个早就消亡的古老道教门派突然又开始活动,而撰写这份文件的组织则认定这个门派是因为某种异常导致的四类现实扭曲,并以此文件作为一份合同向各国际政府投递。”
“所以你会看到一个国会议员携带这份文件,这不是巧合。”
“但就算他们这么说国际政府的人也不会轻易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超自然力量吧,就像你之前说的立场和视界的差异阻止了他们。”尹笙发表了自己的疑问。
“没错,所以这个组织需要一个能引爆炸药的火源,而这个火源就是你所乘坐的CX880号航班。”
术士大手一挥浮现法印,竹简便再次化作荧屏播放着一幕幕现实景象。
“现在几乎全世界都知道有个能不借助任何武器就轰爆一架价值三亿美元的空中客机的超级恐怖分子存在,而这个恐怖分子至今为止还活跃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你猜猜现在该轮到谁睡不着了?”
“而巧合的是,这份文件就在坠机现场被搜救队轻轻松松找到了,那些睡不着觉的家伙此时此刻又该向谁求助,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你已经心中有数了。”
近乎完美的计划,而且只消耗一架飞机的乘客和一个傻子术士。
在讲解的过程中杜灵威又再次回味了一遍这个让他头疼欲裂的事件,虽然借这个少年他已经证明了竹简的价值,但接下来整个世界将要发生的混乱才更让他心焦。
他看了一眼乖巧地坐在尹笙旁边蹬着双腿的女孩,满眼都是疲惫。
“既然我们已经用竹简知道了整个阴谋的真相,那有没有什么办法来挽回这一切?比如现在立刻找到那个术士,或者由你出面向国际社会揭露他们?”
“被打碎的杯子无法借由竹简来复原,我们只能靠它来知晓真相,却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现实,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剩下的事情我会尽力而为。”
术士摆摆手,他心里很清楚竹简的意义是什么。
这件从祖龙陵墓里取出来的物品并非仅有看录像倒带这一个功能,就从祖师得到它时皇帝那不朽的枯骨仍死死攥着竹简这一点便可轻易看出。
但人类早已与诸神诀别,术士那曾经壮盛的时代到今天留下的也只剩满屋发黄的书页和堆满祭台的牌位,无上神器沦落到如此境地只是自己的无能罢了。
正当杜灵威暗自神伤时,那个小年轻的愤愤怒吼又让他再次清醒过来,
“那我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价值?飞机上数百个乘客同我一遍遍地惨死在那个恶魔的手下,被烧死被淹死被甩出万米高空,难道就为了听你说这一句尽力而为吗?”
尹笙激动地站起身来,而此时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却从他的衣兜中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是一支通体碧蓝笔身浑圆的手工钢笔,其握持感极佳的金属笔身上还刻着「ICSUT」字样,刻痕之间浸染着尹笙自己的血液,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而那一瞬之间,尹笙再次做出了改变其一生的决定。
“我反悔了,现在我的愿望是让你们再送我回去一次,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