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货市场深处,时光仿佛被遗忘的尘埃厚厚覆盖。光线艰难地从顶棚的破洞中挤进来,形成几道浑浊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一股混杂着陈年木头、锈蚀金属和难以名状陈腐气息的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我在一堆蒙尘的旧物间穿行,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褪色的搪瓷脸盆、缺了胳膊的洋娃娃、泛黄的月份牌……直到角落木箱里一抹异样的金属幽光,像针尖一样刺中我的眼睛。
那是一台相机。
它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沉甸甸的金属机身覆盖着墨绿色的皮质,已经有些磨损剥落,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本体。最摄人心魄的是镜头周围的黄铜包边,上面竟精细地浮雕着一条首尾相衔的衔尾蛇,鳞片在昏暗中闪着诡谲的光。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机身的瞬间,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沿着手臂窜上来,激得我汗毛倒竖。那感觉不像金属的冰凉,更像某种……活物在休眠中散发出的阴冷。
“老物件了,”一个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惊得我猛地缩回手。回头,阴影里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浑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我,又或者盯着我手中的相机。他干瘪的嘴唇咧开一个意义不明的弧度,“识货。这老家伙,能拍出点儿不一样的东西。”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蛊惑,“他们说……它能照出灵魂最后的样子。”
最后的样子?我心头莫名一悸,但“能拍出不一样东西”的诱惑力太大。我是个摄影发烧友,对这类充满年代感和神秘色彩的老相机毫无抵抗力。女友林晚总说我拍的片子“太现代”,缺乏沉淀。这台相机,也许能拍出她想要的“复古质感”?我压下那丝古怪的寒意,没再追问那句模糊不清的警告意味着什么,匆匆付了钱,几乎是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老头和弥漫着腐朽气味的角落。
相机被我带回和林晚合租的小公寓。它安静地躺在书桌上,那蛇形的雕饰在台灯下显得更加活灵活现,冰冷的金属感与屋内暖黄的灯光格格不入。林晚凑过来,指尖好奇地拂过冰凉的黄铜蛇纹。“好漂亮,好特别!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歪着头,长发滑落肩头,“给我拍一张试试?看看这老古董能拍出什么效果!”她兴致勃勃地跳到窗前,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笑容明媚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驱散了我心里残留的那点阴霾。
“好,看镜头!”我举起相机,冰冷的金属贴着眼眶,透过那个小小的取景框,世界被框定。林晚沐浴在光晕里,笑容依旧灿烂。我屏住呼吸,食指按下快门——
“咔哒。”
机械的快门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老物件特有的滞涩感。
几乎是同时,我习惯性地将眼睛重新凑近取景框,准备看看成像预览。
视线落入取景框的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那张脸……那张脸!还是林晚的脸,位置分毫不差!可哪里还有什么阳光?哪里还有什么灿烂的笑容?窗外的世界在取景框里变成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令人绝望的黑暗。林晚的脸庞被这黑暗吞噬着,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更恐怖的是,暗红的、粘稠的液体正从她的眼睛、鼻孔、耳朵、嘴角……所有孔窍里汩汩地涌出来,蜿蜒爬行在她僵死的皮肤上,汇聚成一道道刺目的血痕。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凝固的、空洞的死亡,直勾勾地“望”着镜头,也“望”着我。
一股冰冷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咙,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胃部剧烈地痉挛。手中的相机变得滚烫无比,又像是万载玄冰,我再也握不住,它“哐当”一声砸落在木地板上,沉闷得如同丧钟。
“怎么了?拍砸了?”林晚被我的反应吓到,急忙跑过来,蹲在我面前,温暖的手抚上我的额头,“脸色怎么这么白?出这么多冷汗!是不是这相机太沉了?”
她的脸,此刻就在我眼前,光洁、红润、充满生机,没有一丝血迹。眼睛明亮,带着真实的关切。可那取景框里凝固的、七窍流血的面孔,却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发疯。
我猛地推开她的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相机旁,颤抖着将它捡起来,再次鼓起全部的勇气,将眼睛贴向取景框。
取景框里,是林晚此刻真实的、带着疑惑和担忧的脸。窗外的阳光明媚地洒进来,照亮空气中的微尘。刚才那地狱般的景象,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那老头沙哑的声音,毒蛇般钻进我的脑海:“……能照出灵魂最后的样子。”
最后的样子……
死亡的样子!
这台相机,这台该死的、来自地狱的机器,它拍下的不是当下,而是……死亡降临的瞬间!它把拍摄对象生命终点的惨状,提前塞进了取景框!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的痛楚。我死死盯着地板上的相机,那黄铜雕饰的蛇眼,在阴影里似乎闪烁着幽幽的绿光,嘲弄而贪婪。我猛地抓起它,冲进杂物间,用尽全身力气将它塞进一个积满灰尘的旧纸箱深处,再用一堆沉重的旧杂志死死压住,仿佛在掩埋一具随时会破土而出的腐尸。
接下来的日子,我陷入一种草木皆兵的状态。任何突然的声响都会让我惊跳起来,夜晚的黑暗变得格外粘稠可怕。我不敢看林晚太久,更不敢让她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只要她离开房间超过几分钟,那幅七窍流血的画面就会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清晰得令人作呕。林晚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追问了几次,都被我以工作压力大、做噩梦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我无法解释,更不敢解释。那台相机像一个恶毒的诅咒,悬在我头顶,也悬在林晚的头顶,随时可能坠落。
直到那个深夜,刺耳的电话铃声撕裂了寂静。是医院打来的。母亲突发心衰,情况危急,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
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我,比发现相机秘密时更甚。我跌跌撞撞冲出家门,深秋的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冷意。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母亲!她不能有事!
医院重症监护室外,惨白的灯光冰冷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连接着那些闪烁着冰冷光芒、发出单调滴答声的仪器。她的脸在氧气面罩下显得那么小,那么脆弱,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抚平的纸。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动着胸腔微弱的起伏,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我的心,痛得无法呼吸。医生的话冰冷而沉重:“……做好心理准备,老人家可能……就在这一两天了。”
时间像凝固的铅块,沉重地压在我身上。我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背脊僵硬,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椅的边缘。林晚坐在旁边,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也是冰凉的。悲伤、恐惧、无助……各种情绪在我体内冲撞、撕扯。就在这混乱的漩涡中心,一个念头,一个源自深渊的、冰冷而疯狂的念头,像毒藤一样悄然滋生,缠绕住我所有的理智。
那台相机……那台能预见死亡的相机!
它像地狱传来的低语,在我脑海中盘旋不去。如果……如果它能让我看到母亲最后的时刻呢?哪怕只是提前那么一点点时间知道……知道她是以何种姿态离开这个世界的?是痛苦挣扎,还是……平静安详?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病态的诱惑力,让我浑身发冷,却又无法抗拒。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求在我心中激烈交战。最终,那一点微弱的、想提前“知道”母亲结局的渴望,压倒了所有对那台邪物本身的恐惧。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倒椅子。林晚惊愕地看着我:“阿默?你去哪?”
“回家……拿点东西……妈可能需要……”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没等她再问,我已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出了那令人窒息的走廊,冲进外面浓重的夜色里。
公寓里死寂一片。我冲进杂物间,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急切,粗暴地掀开压在上面的杂物。灰尘在灯光下狂乱地飞舞。纸箱深处,那墨绿色的皮质和冰冷的黄铜蛇纹再次暴露出来,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我咬紧牙关,一把将它抓了出来,金属外壳冰得我指尖刺痛。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恐惧。我把它塞进背包,再次冲回医院那冰冷而压抑的白色长廊。
凌晨三点。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护士站传来模糊的低语和仪器的滴答声,汇成一首单调而冰冷的安魂曲。惨白的顶灯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影子,如同鬼魅。我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再次站在重症监护室的巨大玻璃窗外。
母亲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生命体征监视器上微弱起伏的曲线,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微弱联系。林晚蜷缩在旁边的椅子上,疲惫不堪,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就是现在!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我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拉开背包拉链,仿佛里面装着即将引爆的炸弹。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相机外壳时,一股强烈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几乎让我当场瘫软。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稳住身体。
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吸进肺里,却丝毫不能缓解胸口的憋闷。我抬起沉重的手臂,将那台来自地狱的机器,缓缓举到眼前。
冰冷的金属贴着眼眶,那股寒意几乎要冻结我的视神经。透过那小小的取景框,重症监护室内的景象被框定、扭曲、聚焦。
取景框里的世界,褪去了现实中的惨白灯光和冰冷仪器。病房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柔和而朦胧的微光里,像被一层薄薄的晨曦笼罩。病床上,母亲的面容清晰地呈现出来。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氧气面罩消失了,那些折磨人的管子也消失了。她的脸庞异常安详,甚至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圣洁的宁静。皱纹似乎都被那层柔和的光抚平了。更诡异的是,她的身体轮廓,正从双脚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仿佛正在融化进那片柔和的光晕里,化作点点细微的光尘,无声无息地向上飘散。那是一种缓慢的、平静的、近乎神圣的消逝过程。
没有痛苦!没有血污!没有狰狞!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堤坝。母亲是平静的!她将在一个安宁的光明中离去!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那份预想中可能目睹母亲惨烈死亡的极端恐惧,在这一刻被这安详的景象彻底击碎、溶解。一种虚脱般的巨大解脱感席卷全身,压过了对相机本身的恐惧,甚至压过了即将失去母亲的悲伤。
太好了……这样……太好了……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滑落脸颊。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感激的心情,手指不再颤抖,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然,重重地按下了快门!
“咔哒。”
老相机那特有的、滞涩而响亮的快门声,在死寂的凌晨走廊里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裂!
几乎是快门声落下的同一瞬间,取景框里的画面猛地一暗!
那片象征安详离去的柔和微光如同被泼上了浓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冰冷的、现实的、惨白刺目的病房顶灯灯光重新充满了整个视野,粗暴而真实。
病床上,母亲的身影依然存在,但那份诡异的“透明”感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仪器包围的、垂危的病人。
然而,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就在母亲病床后方,那片被仪器和床头柜遮挡形成的、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角落里——
一张脸!
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到变形的脸!
那张脸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从浓稠的黑暗中“挤”了出来,占据了取景框的中心!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倒映着病房里惨白的灯光,却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的、撕裂般的黑洞,脸颊的肌肉扭曲痉挛,仿佛正在承受无法想象的酷刑。
那张脸……
是我的脸!
取景框冰冷的边缘紧紧贴着我的眼眶,像一具金属棺材的开口。里面,那张属于我的、却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到非人模样的脸,正死死地“盯”着我。它的眼睛,那双空洞放大的瞳孔,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穿过取景框的狭小空间,直直地刺入我的灵魂深处。那不是一个影像,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发生的、属于未来的……死亡瞬间。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绝对零度般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刹那彻底冻结,凝固成尖锐的冰碴,狠狠刺穿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我甚至能听到血液结冰时那细微而恐怖的“咔咔”声。
四肢百骸所有的力气被瞬间抽空,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那台沉重冰冷的相机从完全僵硬的手指间滑脱,“哐当”一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金属外壳撞击的巨响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像敲响了一口丧钟。
我整个人如同一截被雷电劈中的朽木,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同样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世界,在撞击的剧痛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中,彻底陷入一片无边的、绝望的黑暗。
意识像沉船,缓慢地从冰冷的深渊中上浮。后脑勺传来阵阵闷痛,伴随着尖锐的耳鸣。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混合着一种……铁锈般的腥气?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占据。
“阿默!阿默!你醒了!”林晚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的手冰凉而颤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
我花了足足十几秒,才勉强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白色的天花板,然后是林晚苍白憔悴、布满泪痕的脸。她眼睛红肿,显然哭了很久。
“妈……”我喉咙干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头痛击倒。昏迷前那地狱般的景象——取景框里我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刚刚恢复的意识,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痉挛。
“妈……妈怎么样了?”我嘶哑地问,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林晚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阿默……阿姨她……在你昏倒后没多久……就……”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那沉重的停顿和绝望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那片柔和的微光,那安详透明的消逝……是真的。母亲平静地走了。
巨大的悲伤瞬间攫住了我,但紧随其后,是更庞大、更冰冷的恐惧,如同冰山轰然压下。母亲走了,但相机拍下的……是我的脸!我的死亡!
“相……相机呢?”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惊恐地扫视着病房。那台来自地狱的机器,它在哪?
林晚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又心疼又气恼的表情:“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那破相机!它摔坏了!你昏倒的时候把它摔得挺狠,镜头都裂了,机身也瘪了一块。我看它不吉利,就……就把它扔了!”
“扔了?!”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扔哪了?!快说!扔哪了?!”
我的反应吓到了她。“就……就在医院后面那个大垃圾桶里……阿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医生说你是因为极度惊恐和悲伤过度导致的暂时性休克,你需要休息……”她试图安抚我。
极度惊恐?不,那不仅仅是惊恐!那是预见了自己的死亡!那台相机没有坏!它不可能坏!它只是完成了它邪恶的使命,将死亡的景象烙印在我灵魂深处,然后等待着……等待着那景象变成现实!
“放开我!我要去找它!”我挣扎着要下床,不顾林晚的阻拦和身体的虚弱。我必须找到它!必须确认它真的“坏”了!或者……或者毁掉它!彻底毁掉它!
“你疯了吗!”林晚死死抱住我,力气大得惊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那是垃圾堆!又脏又乱!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去!而且那相机邪门得很!自从你把它带回来,你就一直不对劲!是不是因为它?是不是那个鬼相机害得你这样?告诉我!”
她的质问像针一样刺进我的神经。我停止了挣扎,瘫软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再次浸透了病号服。看着林晚布满血丝、充满担忧和恐惧的眼睛,我无法说出那个恐怖的真相——我看到了自己死亡的瞬间。那只会让她陷入和我一样的绝望深渊。
“没……没什么……”我虚弱地闭上眼睛,试图将那扭曲的面孔挤出脑海,但它却更加清晰,那双空洞放大的瞳孔,那张无声尖叫的嘴,仿佛就在眼前。“我……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很可怕的噩梦……”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医生进来检查,说我需要静养,情绪不能再受刺激。林晚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些东西在我身上彻底改变了。
母亲的后事主要由林晚和亲戚们操持。葬礼那天,天空阴沉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我麻木地站在墓碑前,看着母亲的骨灰盒缓缓落下。悲伤是真实的,但更浓重的是笼罩在心头的死亡阴影。我总觉得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某个角落死死地盯着我,等待着兑现那张“照片”上的预言。每一次转身,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我神经质地绷紧,疑神疑鬼。那张扭曲的脸,似乎就隐藏在任何一个阴影里,伺机扑出。
葬礼后的第三天晚上,我终于被允许出院。回到那个曾经温馨、如今却充满冰冷恐惧的小公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杂物间。那个旧纸箱还在,但里面空空如也。林晚确实把它扔了。一丝侥幸在我心中升起:也许它真的坏了?也许那个死亡画面……只是极度惊恐下的幻觉?
这个念头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分钟。
当我疲惫不堪地推开卧室门时,一股冰冷的、混合着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它就放在我的枕头边。
那台墨绿色的老相机。
机身确实瘪了一块,那道狰狞的裂痕贯穿了黄铜雕饰的衔尾蛇,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但更诡异的是,在它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张崭新的、带着显影药水气味的照片。
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勒得我无法呼吸。我像被钉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照片,身体无法动弹分毫。
照片上,不再是取景框里那个凝固的死亡瞬间。
那是一个房间,光线昏暗,视角很低,像是从地上仰拍的。背景是我熟悉的卧室墙壁和歪倒的床头柜。画面的主体,是一个人倒下的身体,穿着我此刻身上的病号服。一只手臂无力地摊开在地板上,手腕上还戴着医院的腕带。
而照片的焦点,死死地对准着那个人的脸。
那张脸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嘴巴张成一个无声惨叫的黑洞。鲜血,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正从他的口鼻、甚至耳朵里汩汩涌出,染红了苍白的脸颊和身下的地板。每一道蜿蜒的血痕都清晰得刺目。
那张脸……是我的脸。
照片的右下角,用某种暗红色的、仿佛尚未干涸的颜料,潦草地写着一个日期和时间——
三天后,午夜零点。
“嗬……嗬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我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板上,视线死死黏在那张照片上,黏在我自己那惨烈死亡的影像上。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彻底淹没了头顶。
相机静静地躺在那里,黄铜蛇眼上的裂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张咧开的、无声狞笑的嘴。它在倒数。
三天。
我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