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务相的脚步,踏过被血浸透的河滩砾石,每一步都留下暗红的印痕。
追风剑拖在他的身后,剑尖刮擦着石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他的身后,黑石滩方向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惨烈的厮杀声,被风声扯碎了传送过来,如同地狱里的呜咽声一般。
泠月沉默地跟随着他,断笛紧紧地握在手中。
她看着前方,那一具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一副钢铁骨架在移动的躯壳,眼中的忧色深重。
“禀君,”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风中有一些飘忽,“古犀部落蓄谋已久,又有巴鹫死士为爪牙,巴岩将军恐难久持。我们……”
巴务相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地侧过脸去,下颌的线条的,绷紧如刀削。
“她还是死了。”
这几个字,冰冷,沉重,砸在风里,也砸在泠月的心上,“为了镇压那鬼东西,为了救那两个……魂飞魄散。”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向身后万骨窟的方向。
那一座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盐晶女神像,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句号。
“现在,轮到跟活人算账了。”巴务相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寒刃。
“柳籽的娘家?好得很!巴鹫的狗?更好!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他们!”
他不再言语,脚步骤然加速,身影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向火光冲天的黑石滩大营。
那一股沉寂的死意之下,是即将爆发的、焚毁一切的复仇烈焰。
泠月的心头一紧,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她知道,此刻的巴务相,已然化身为修罗。
万骨窟前,死寂一般的气氛,被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
水灵当的手指,在即将触碰到,那一粒,散发着微弱草木气息的盐晶泪珠时,猛地顿住了。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荒谬……太荒谬了……”他喃喃自语,脸色在盐晶雕像的白光映照下忽明忽暗。
兰奴姑娘的魂……怎么可能……残存于这盐魄凝结的泪珠之中呢?
这个念头一出,也是太过匪夷所思,甚至带着亵渎牺牲者的意味。
可是那一丝气息……那独属于兰奴的、混合着草药清香的微弱波动,却又如此真实地,萦绕在他指尖残留的感知里面,确定孔疑。
“是水灵当大人?你说的啥啊?”银禅子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挣扎着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水灵当的身边。
他同样也看到了那两粒,与众不同的盐晶泪珠。
他精通古巫文与魂灵之道,感应比起水灵当,更为敏锐一些。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粒带着草木气息的泪珠上时,灰败的眼中着,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这……这是……”银禅子的声音开始发颤了。
他猛地蹲下身,双手却不敢触碰,只是虚悬在那泪珠的上方,指尖却有极其细微的巫力探出。
“魂息!虽然微弱到极致,几乎湮灭……但它的确是兰奴姑娘的魂息!带着她本源药灵的气息!还有这一粒……”他万分地惊讶。
他转向另一粒,感应片刻,他的神情更加震撼。
“有细微的虫鸣波动……是天蚕姑娘!她们的残魂……并未完全被幽冥吞噬或归于天地!竟然是被风大王最后的盐魄归墟之力……强行拘束、温养了在了这泪珠之中?!”
水灵当如遭雷击一般:“拘束?温养?那济谷她……”他猛地看向那一座威严而冰冷的盐晶女神像。
“风大王……”银禅子抬起头来,望着那心口裂痕的雕像,眼中充满了敬畏与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并非仅仅牺牲自身,来封印幽冥……她是在用自己的‘归墟’之体,作为容器!以最精纯的盐魄本源为炉!强行保住了两位妹妹的最后一点未散的魂火!”
这个推断如同惊雷一声,炸得水灵当头晕目眩。
保住残魂?那济谷自己的意识呢?她化为这冰冷的雕像,是彻底消散了,还是……
“银禅子!这……这有可能吗?济谷她……”水灵当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希冀。
“我不知道!”银禅子痛苦地摇摇头,眼中的血丝密布:
“盐魄归墟,魂镇幽冥!这是传说中,盐泽之主最终的宿命!从未有记载说,能从中保全他人的残魂!这……这或许是风大王,在最后关头,凭借对妹妹们的执念,强行扭曲了契约的一部分力量?又或许……”
他的目光扫过女神像的心口,那一道裂痕,一个更加大胆、甚至称得上亵渎的念头浮现,“那裂痕……是通道?是风大王为自己……留下的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水灵当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看着那两粒,静静地躺在冰冷地面上的盐晶泪珠,又看看那一座沉默的女神像,巨大的责任感,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如同藤蔓一般缠绕住他。
无论如何,兰奴和天蚕的残魂尚存一丝气息!
这是风济谷用生命换来的!绝不能让这最后的火种熄灭!
“必须保护她们!”水灵当斩钉截铁,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地,将那两粒盐晶泪珠包裹起来,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初生的婴儿一般。
“银禅子,我需要你的帮助!立刻赶回盐阳城!召集所有尚存的大巫,动用族中秘藏的温养魂玉!无论如何,要先稳住这一点魂火!”
“好!”银禅子也知道事态紧急,强撑着重伤的身体,“我立刻动身!但水灵当大人,风大王这里……”他担忧地看向那盐晶雕像。
水灵当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地坚定:
“我会留下来!会亲自镇守这万骨窟!这里封印着幽冥,也……或许守护着济谷最后的希望!在弄清楚真相之前,绝对不容任何人靠近打扰!你速去速回!”
两个人对视一眼,仿佛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
银禅子不再犹豫,接过水灵当递来的、包裹着泪珠的衣袍,郑重汕揣入怀中,转身,踉跄着,向盐阳城的方向急奔。
水灵当则拔剑在手,一步步退回到盐晶女神像的基座之下,背靠着冰冷的盐晶,如同最忠诚的卫士,警惕地扫视着夜幕之下,死寂的万骨窟,和周围的隐隐波动着的山林。
夜风吹过面颊,带着未散的血腥和盐晶特有的寒意。
黑石滩,巴族大营。
这里已彻底沦为血肉屠场。
原本整齐的营寨,被冲得七零八落,到处是燃烧的帐篷、倒塌的栅栏和层层叠叠的尸体。
巴岩浑身浴血,带着不足百人的亲卫军,被叛军重重地围困在,一座由粮车和尸体临时堆砌的矮墙之后,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巴岩!投降吧!”一个身穿古犀皮甲、面容阴鸷的中年汉子,站在叛军的最前列。
他正是柳籽的叔父,古犀部落,此次叛乱的首领——藤山。
他的手中,此刻一柄长刀,直指着巴岩,得意洋洋地狞笑道,“巴务相回不来了!万骨窟那等凶煞之地,他早该被幽冥吞噬进去了!快快交出虎符,念在曾经是同事的份上,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放屁!”巴岩吐出一口血沫,手中的青铜大斧拄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禀君神威,岂是你们这一些宵小能妄测的?虎符在此!谁敢轻举妄动”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铸造、形如猛虎的兵符,高高地举起来:
“巴族的儿郎们!看看这是什么!藤山勾结巴鹫叛逆,戕害同袍,罪不容诛!尔等还要执迷不悟,跟着他们一起下地狱吗?!”
虎符一出,围困的叛军中,顿时出现一阵骚动。
不少被裹挟的普通士兵的脸上,露出犹豫和挣扎。
虎符,象征着巴族的最高军权,是禀君身份的信物!巴务相的积威犹在!
“你们休听他的蛊惑!”藤山厉喝道,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巴务相早就死了!那,那一只虎符,铁定是假的!冒牌货!给我杀!杀了巴岩者,赏盐十担,女奴二十五个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些亡命之徒和巴鹫的死忠,狂吼着再一次扑了上来!
眼看着最后的防线,即将崩溃!
“吼——!!!”
一声震彻云霄、饱含着无尽悲愤与滔天杀意的怒吼,如同九天惊雷一般,猛地从战场边缘炸响!
这一吼声,蕴含着恐怖的威压,和穿透灵魂的力量,竟让所有冲锋的叛军,动作齐齐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重锤,一下子砸中了心脏!
随即,一道身影,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魔神,携着毁灭一切的气势,轰然地撞入叛军最为密集的后阵!
他就是巴务相!
他根本没有使用任何技巧!
追风剑被他反手倒提着,整个人如同失控的蛮荒巨兽,合身撞进了那惊诧的人群之中!
挡在他前方的叛军士兵,无论是人是马,在接触到他的一瞬间,如同被狂奔的犀牛撞上,一瞬间,骨骼碎裂声、惨叫声、兵刃折断声,混合在一起,爆开一团团血雾!
他硬生生地,在密集的人墙中,犁开了一条血肉通道!
“禀……禀君?!”藤山的脸上的得意,一瞬间化为极致的惊恐,如同看见了鬼魅一般!
“是禀君!禀君回来了!”巴岩和他身后的残兵,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吼,士气一瞬间暴涨!
巴务相对周围的欢呼和惊叫声充耳不闻。
他的眼中只有藤山!那个背叛者!那个导致柳籽之死(他此刻如此认为)、间接促使一切悲剧发生的元凶之一!
“藤——山——!”巴务相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恨意。
他猛地掷出倒提的追风剑!
那追风剑化作一道,撕裂夜空的黑色闪电,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直射藤山面门!
那速度快到,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
藤山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瞳孔中倒映出急速放大的剑影!
他甚至来不及抬起手中的刀来格挡!
“噗嗤!”
追风剑精准无比地,从藤山张开的嘴巴之中贯入,从后颈穿出!
带着一蓬猩红的血雨,和几颗断裂的牙齿!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藤山的尸体向后倒飞,狠狠地钉在了一根燃烧的旗杆之上!
尸体悬挂着,兀自抽搐,鲜血顺着旗杆汩汩地流了下来,在火光映照下,格外的刺目!
全场死寂一般!
所有的叛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惊恐地看着他们的首领,那一具被钉在旗杆上、死状凄惨无比的尸体。
巴务相看都没看藤山的尸体一眼。
他的身影一晃,已经出现在那钉着尸体的旗杆之下。
他的单手握住剑柄,猛地一抽回!
“嗤啦!”
追风剑带着淋漓的血肉被拔了出来。
藤山的尸体,软软地滑落在地上。
巴务相看也不看,甩掉剑身上的血珠,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地扫过噤若寒蝉的叛军。
泠月穿过跪倒的叛军,走到他的身边,默默地递上一块干净的布巾。
巴务相没有接,只是望着旗杆下,藤山的尸体,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是复仇的快意?还是更深的空虚?
“古犀部落……”他低声自语,带着刻骨的寒意,“是时候该彻底的清洗了。”
盐阳城内,盐水族圣地。
银禅子几乎是爬着,冲进了大巫殿。
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怀中紧紧地抱着那一个包裹。
“大巫……大长老……快!”他嘶声力竭地喊着。
留守的几位年迈大巫,和长老,都惊骇地围拢上来。
当银禅子颤抖着打开包裹,露出那两粒散发着微弱魂息的,盐晶泪珠,并讲述了万骨窟的惊天变故之后,整个大巫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盐魄归墟……魂镇幽冥……拘魂泪珠……”
为首的白胡须大巫,名为巫咸,现在是盐水族资历最深的智者。
他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虚触那一粒带着草木气息的泪珠,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奇迹……不,这就是神迹!是风大王以自身为祭坛,向幽冥夺回来的残魂!”
“大巫!请急速地救救她们!”银禅子焦急万分,他能感觉到泪珠之中的魂息,正在极其缓慢地流逝。
“魂火太弱,寻常温养魂玉之法,恐怕是难以奏效。”巫咸当机立断,“开圣池!取千年温魂玉髓!”
“开圣池?!”几位长老失声地惊呼。
那个是盐水族圣地,最核心的禁地,圣池中凝聚着盐泽族,最精纯的灵液,非生死存亡不得擅自开启!
而那温魂玉髓,更是镇族之宝,传说有滋养魂魄、稳固本源之神效!
“风大王为我族牺牲至此!她的妹妹,亦是风氏血脉!有何不可?!”
巫咸厉声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开圣池!提取玉髓!”
沉重的石门,在机括声中缓缓地开启,浓郁到化不开的灵气,扑面而来。
圣池不大,池水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蓝白色光晕。
池底,静静地躺着一块拳头大小、通体乳白色、内部仿佛有氤氲雾气在缓缓地流淌的玉石——千年温魂玉髓。
巫咸亲自施法,以秘术引动圣池灵液,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两粒盐晶泪珠,又?将其缓缓地沉入池底,放置在温魂玉髓的旁边。
精纯的灵液和玉髓散发的温养之力,如同最温柔的怀抱,一瞬间将两粒泪珠包裹。
奇迹发生了!
那一粒草木气息的泪珠,在灵液和玉髓的温养之下,表面的盐晶光泽,似乎柔和了一分,散发出的气息也稍稍地稳定了一丝丝!
虽然依旧微弱,但那一种随时可能熄灭的飘摇感,明显地减弱了!
“那圣有效!”银禅子激动得热泪盈眶。
然而,另一粒带着天蚕虫鸣气息的泪珠,反应却极其微弱,甚至……在温养之力包裹下,那一点微弱的虫鸣波动,似乎更加沉寂了。
“这……”巫咸眉头紧锁,仔细地感应,“天蚕姑娘的残魂……似乎被幽冥之力侵蚀得更深,本源也更为奇异……温魂玉髓的力量,似乎……难以渗透?”
希望与隐忧,同时笼罩了圣池边上的一众人等。
万骨窟。
夜已深沉。
水灵当背靠冰冷的盐晶基座,疲惫如潮水一般涌来,但他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他的目光,不时地落在那一尊沉默的雕像心口的裂痕上。
银禅子那个大胆的猜测,如同魔咒一般在他的心中盘旋。
突然!
一阵极其微弱、仿佛错觉一般的“沙沙”声,传入水灵当的耳当中。
他猛地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一瞬间握紧了剑柄,锐利的目光扫视四周。
风?虫鸣?不!都不是!
声音……似乎来自他的背后!
他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去,看向那一座盐晶女神像。
不是错觉!
那声音……那如同盐粒摩擦一般的细微“沙沙”声,清晰地来自雕像的?内部!
更确切地说,是来自……心口,那一道裂痕的深处!
水灵当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近那冰冷的盐晶。
“沙……沙沙……”
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但是却真实地存在着!
而且……那声音,似乎并非毫无意义的摩擦,隐约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