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祝回到前厅时，意欢正捧着一只粗瓷碗，小口啜着碗里温热的米粥。
“你这身子骨也没强到哪儿去，”巫祝斜睨她一眼，坐回原处，拾起桌上半凉的饭菜。
“给晏宁治了一个时辰就耗空力气晕过去，还好意思说晏宁身体差？”她夹了一筷子菜，又补了句，“晏宁还饿着，你可别只顾自己。”
巫祝的话让意欢耳根发烫。下午她才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转眼却因低血糖栽倒在门外，但这实在怨不得她。
中午只啃了几颗野果，又顶着日头跋涉三小时山路，傍晚还突然得知自己竟有五个孩子的惊天消息，夜里更是强撑着一口气为晏宁扎针。
治疗时她连指尖都在发抖，若非巫祝的治疗术精湛，怕是要昏睡到明日午后。
意欢垂下眼，目光落在御泽手中那碗搅动的粳米粥上，低声说道“煮了稀粥，待会儿端去给她。”
自知晓御明与晏宁是亲生骨肉后，意欢心头仿佛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口中的米粥本就寡淡，此刻更是味同嚼蜡。
慢条斯理地喝完第三碗粥，待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终于平复几分，自觉调整好心绪的意欢才轻叩桌沿示意御泽，起身收拾餐具。
收拾碗筷时，她犹豫片刻，仍朝巫祝深深颔首：“今日多谢你。晏宁……我稍后便接回去照料。”
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日后若有需要，必当尽力。”
“等等。“巫祝突然放下骨筷，“我不需要你的感谢…”
只要你不恨我就好……”
屋内骤然寂静。
御泽立刻警觉地站到意欢身侧，眉头紧锁：“此话何意？”
“晏宁今日吃的五花肉，”她抬眸看了一眼意欢，“并非误食。”
手中的骨筷一下一下戳着碗里的肉，仿佛要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刺穿。
“她根本不想活。”巫祝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她本就虚弱的身体在化形后更加不堪。
荀竹每半年都会来为她施针固气，但他的疗法严禁荤腥，她每日只能吃些寡淡无味的食物，
连维持基本的气力都不够，只能终日躺在洞穴里，像个活死人。”
她顿了顿，眼神飘向远处，似乎在回忆什么。
“有一次，我实在是不忍心，趁晏晞不注意，偷偷喂了她一块能量肉，那孩子竟能下地走动了。
晏晞当时……笑得那么开心……，以为我们终于找到了救她的方法。”巫祝的指尖微微收紧，
“可没过多久，能量耗尽，晏宁便发起了高热。她和我们联合骗晏晞，说是因为太久没活动才会这样。
晏晞信了，病急乱投医，从此便常常把她送来我们这里‘治疗’。”
她苦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嘲。
“她借着治疗之名，在我这里偷食能量肉……我明知她在慢性自杀，却……”
意欢的手指无声地攥紧，而御泽的呼吸已经变得粗重，眼中怒意翻涌。她伸手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冷静。
停顿片刻后，她才继续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前几日，师父见实在瞒不住了，才向晏晞坦白真相。
可距离荀竹下次施针还有四个多月，晏晞只能把晏宁托付给我们，自己动身去找荀竹。”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背负着无形的重担，连吐字都变得艰难。
“偏生这时……银狼部落的领主临盆在即，他们族中巫医不通接生之术。族长亲自来请，师父不得不去……”
巫祝的指尖收紧，在陶碗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师父前脚刚走……晏宁就跪在我面前，求我……”
“这不是她第一次寻死，但以往只要搬出晏晞，她就会退缩。可这一次……”
巫祝低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陶碗上的纹路，仿佛在整理纷乱的思绪。
她突然扯开左袖，露出手臂上一道狰狞的疤痕。
伤口处皮肉扭曲，像是被什么野兽生生撕咬过。
“六年前，我与师父在狩猎森林与部落里的人走散，遇到了巨兽；我本该被他们咬断喉咙。”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疤。
“是晏晞……他明明可以不管我，却冲上来，用手臂卡住那畜生的嘴，硬生生掰断了它的獠牙。
他救了我，却连一句谢谢都不让我说。
只留下一句‘你是巫医，活着比我有用’，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话语突然断裂。巫祝的喉结上下滚动，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
“我看着晏宁长大…给她梳过头…喂过药…守着她熬过一个个长夜……
她高热不退的时候，是我抱着她，一遍遍擦身降温……”
她死死盯着意欢，声音颤抖得不成调。
“我本该救她……可每次看她痛苦，我又会想……如果她撑不住了，晏晞是不是就能……”
房间里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凝滞了，一滴泪砸在桌面上，在烛光里映出细碎的光。
情绪平复过后，巫祝望向意欢的眼神近乎哀求，却又在触及对方目光时仓皇避开。
“你医术远胜于我……”她忽然截住话头，摇头苦笑，“罢了，你是她兽母，自然会竭尽全力。
今日坦言相告，是望你不要责怪晏晞。晏宁那孩子…性子最是执拗，要叩开她的心扉，须得…”
话音渐弱，终是化作一声叹息。
巫祝的话音落下，意欢静静看着这个矛盾的女人，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晏宁寻死，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可她没想到，这其中竟还有巫祝的推波助澜，更没想到，巫祝会这样直白地向她坦白一切。
“你与我说这些，不怕我告诉晏晞吗？”良久，意欢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像是自言自语。
巫祝自嘲一声，骨筷狠狠戳进碗里的肉，汁水溅出几滴，落在桌面上。
“随你。”她语气轻飘飘的，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反正你都回来了，我与他……没可能了。”
“我是雌性、是巫医、还是部落祭司，他奈何不了我。再说……”声音低不可闻
“晏宁和部落，于他同样重要。”
意欢揉了揉太阳穴。这一日接踵而来的真相如同惊涛骇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需要时间消化，需要空间喘息，可眼下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