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元宝在外头求见。进了来,却见他慌里慌张了一阵疾步。
“这是怎么了,天儿这么冷,瞧你这满头大汗的,回头再风寒了。”容玥瞄了他一眼,示意雁儿将一方绢帕递了过去。
元宝知情识趣,知道自己主子对待下人向来亲睦,却也不敢造次,连连后退了两不,挽起衣袖擦了两把脸,才小心翼翼道:“奴才听说,今儿个早朝,有人弹劾吉安知县柳大人。”
“文津表哥?”容玥唬了一跳,手上一笔太重,花样子瞬间画花了,她也顾不得了,急急忙忙追问:“是什么名目?”
“贪墨吉安县税银。”元宝回答,大气都不敢出。
容玥伫在原地,手中的笔嗵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溅起了一地的墨汁。贪墨税银,这罪证可大了。
“吉安县地处偏远,不过是个中县,人口不达千户。表哥才能平平,当初特意调表哥去的吉安县,就是希望他能在那里按部就班,安稳度日。”容玥一个人呢呢喃喃地说着。
这时候,秀萍也闻讯赶了过来,叹息一声,扶着容玥坐了下来,“娘娘莫自乱了阵脚,事出突然,想来尚未有所定论。”
闻言,容玥心中一震,连连点头,望向元宝:“想来言官弹劾,总要查清实案,不至于一棒子打死。”
“娘娘料的是,皇上命大理寺将柳大人押送回京,收监候审。”元宝战战兢兢地回答,又抬头觑了一眼,继续道:“只是,听闻言官当场拿出了吉安县同知和主簿双人的证词。”
“什么,这么快?”容玥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
“那岂不是证据确凿?”雁儿下意识开口,说完又急忙捂住了嘴,担忧地看向容玥。容玥紧紧捏着桌角,目光呆滞,脑中依旧清醒:“怎么可能,怎么会呢,哪里会有这么巧合,如此看来,这怕是早有蓄谋,就是针对柳家了。”说罢,胸口骤然一股绞痛,不由咳了起来。
秀萍急忙俯下给容玥轻轻拍背顺气,好一阵子,才算缓了过来。
“主子莫急,重要的还是皇上怎么说?”秀萍提醒道。
容玥恍然,迫不及待问元宝:“皇上可有说什么?”
元宝抿唇想了想:“好似,听朝上伺候的魏公公说,皇上的意思是还要详查此案,只是朝堂上,几位大人纷纷直言,证据凿凿,要重罚柳大人,以正朝纲。”
“可见皇上还是顾念叶大人的情分的,可能会有转圜的余地。”秀萍细声安慰容玥。
容玥憋闷的一口气总算顺了下去,可还是心中忐忑难安,如此精心策划的布局,他们怎么会轻易罢休,皇上就是想要网开一面,也不能不顾及朝堂上的声音。
“父亲朝上可有辩驳?”
“没有。”
说到这里,容玥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都下去,她想要好好冷静一下,理一理头绪。此事针对柳家,往深了想,便是针对叶家的,父亲为人激进,朝堂上也有不少政敌,蠹虫木折,非一朝一夕。父亲这时候,不为表哥辩驳是对的,不徇私情,表明了叶家的态度,就不会轻易牵连到叶家。而皇上提出细审此案,那有可能是特意给了柳家和叶家一丝喘气的机会。可是,叶家,要怎么做呢,贪墨税银一案,怕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不像陷害,表哥这次恐怕难以脱身了,这些年,叶家逐步势大,一年年的,底下人都没个正形了。那么,此刻,叶家,最有利的,便是,明哲保身。
想到此处,容玥把秀萍唤了进来,她要写封信给父亲,有几句话她要交代下。坐到书案前,秀萍磨着墨,容玥稍作思虑,提笔,一气呵成,寥寥几句就写成了。
“待会儿你把这封信秘密稍出去给父亲,务必要小心。”容玥义正言辞地说着,可刚要封信,她捏着信纸的指尖又犹疑了。
“秀萍。”容玥神色落寞地望着她,“你觉得我这么做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刚才的信中,容玥交代父亲在这起贪墨案中保持中立,勿涉其中,这就代表着他们叶家放弃表哥了。秀萍在一旁,将信中内容是一览无遗的,自然晓得她的意思。
秀萍望着自己主子巴掌大瘦弱的脸,怜惜地摇摇头,安慰道:“怎么会呢,怪只怪柳大人自己太不争气了,娘娘从前也为他筹谋过的,已是仁至义尽了,娘娘此举定然有自己的顾虑的。”
“是啊!”容玥长吁一口气,纸上的簪花小楷,在眼中渐渐支离破碎,一滴泪潸然而下,“这么做我也难过啊,毕竟是我的表哥。可是,到底我是叶家人,我们叶家得保住啊。其实这样也好,你瞧瞧这些年,这些七零八落的亲眷,一个个的惹出多少事端,再如此下去,只怕大厦将倾,本宫真的觉得倦得很,也担忧的很。让他们都瞧瞧,以后犯了事儿,我和父亲是不会再为他们兜着了,他们自己瞧着办吧。”后面几句,容玥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出来的。
可真要她如此决绝,她又狠不下这个心。捏着信纸容玥顿了许久,直到午膳时间都过了,她才将信封了,交于秀萍。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表哥涉案一事,父亲果然在皇上跟前,三缄其口,未置一词,只说一切按律法办事,大有大义灭亲之举,皇上闻言,也颇为动容。当然,这一切都是元宝在朝文殿打听来的,在宫中汲汲营营这么些年,容玥虽然谈不上受宠,但是人脉关系还是打点的极好的。表哥还在押解回京的路上,不知回京圣裁,会判个什么结果。而容玥也连着好几日辗转难眠,食不知味,似是千金重石压在心头,压得人喘不上气。秀萍她们担心容玥的身子,请了福太医来诊脉,只说是郁结于心,眼看着一碗碗汤药喝下去,却还是面色昏沉,日渐消瘦。
这日,白露将一碗乳酪羹轻声放在容玥面前,从前自己主子最爱这奶香奶香的味道,如今却只是盯着窗棱发愣。
“主子,热乎着呢,尝一口?”白露劝道。
容玥回过神,朦胧的目光,淡淡一瞥,点点头,算是应了,却仍提不起精神。
白露小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出了屋子,这几日,屋里各个侍婢都学乖了,是不敢大声说话的,就怕扰了容玥,惹她心里更加不痛快。
刚出屋子,就见到元宝从屋外行色匆匆而来,白露一惊,不会那个柳大人又出什么事儿了吧。
“怎么了?”她压低了声音迎上去。
“叶夫人进宫了,马上就到锦瑟宫了。”元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白露眼珠微转,知道八成叶夫人进宫是来向自家主子求情来了,也不敢耽搁,进了屋,轻声细语道:“主子,夫人进宫了,快到锦瑟宫了?”
“什么?”容玥大惊,“母亲怎么进宫了?母亲有递奏请没?”
白露面色难看地摇摇头。
容玥听了,气的差点就晕厥过去,随手将案上的一本书砸在了桌脚边,按理嫔妃家眷没有奏请是不得入宫的,容玥再三交代过母亲,母亲这次却充耳不闻。
叶夫人入了内室,两人互相见了礼,叶夫人便急急忙忙屏退了左右服侍的一干人等,可还未等说话,容玥便面色铁青地开了口:
“母亲也太过分了些,下次若还是这般不奏请直接入宫,我这锦瑟宫可是要闭门谢客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哪有你这样做女儿的?”叶夫人也是不甘示弱,提高了声调。可又瞧见自己女儿孱弱地倚在软榻上,面容憔悴,厉声说话已是喘息不止,不禁心疼,说话也软和了:“行了行了,难得见这么一回,莫要吵吵了,你身子可好些了?娘这次过来带了不少补身子的物什,都给白露了,你记得好好补补。”
容玥闻言,眼眶不禁酸涩,点点头,并不说话。她自打入宫后,母亲仗着宰辅夫人,一品诰命的身份,虽然每三四个月也能入宫一趟,可见面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每次见面,她都觉得与母亲甚是生疏。叶夫人见她还是如此这般倔头倔脑的模样,简直和小时候一般无二,
心头更加不是滋味,拉下了脸道:“你也知道,圣上是准了娘不奏请即可入宫的,今儿个事情紧急,我哪里等得了奏请呢!”
容玥明了,但还是忍不住义正言辞地劝说:“母亲,天家恩典是一回事,我们可不能仗着天家恩典就忘了尊卑礼数,给别人落下了话柄,给叶家招祸,尤其此时此刻,我们叶家人人更应该谨言慎行才可。”
“省得了,省得了,娘下次注意。”叶夫人也明白自己女儿的顾虑,连连点头。
容玥这才缓了脸色,而叶夫人也乘机坐到了容玥的软榻上,支支吾吾地开口道:“玥儿,你表哥的事情,你看……可怎么是好?”
容玥自然知道母亲此次前来定是为了表哥的事情,沉吟半晌,问她:“母亲今儿个入宫,可与父亲知会过?”
叶夫人脸色尴尬地摇摇头:“你父亲不让我插手你表哥的事情。”
“这就对了。母亲,你应该明白,今时今日,我们叶家还是自保为上。”容玥说着,握住了叶母的手,试图宽慰于她。
叶夫人闻之瞬间红了眼眶,淅淅沥沥地说了起来:“娘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呢,可是听闻文津那孩子,因为一路颠簸,加之风餐露宿,已经病了一路了,虽然你父亲暗中有所打点,但是押解差役也不敢误了回京的日子,文津只能带病上路,如今只剩半条命了。”
这容玥倒是刚知道,听了也不免心疼起来,略一思量,道:“赶紧多派些家里的人快马加鞭赶过去,一路上好生照顾文津表哥,回去就跟父亲说是我的意思,父亲会允准的,想来此等小事,即使皇上知道了,也不会深究的。”
叶夫人欣然点头,可转眼又愁容满面:“那你表哥的这桩案子,皇上会怎么判呢?你这边就不能说上一二吗?”
说来说去,又绕了回来,容玥气闷,不免嚷了起来:“母亲!表哥可不是被冤枉的,这可是偷税,是杀头的罪过。”
容玥一嚷,叶夫人不禁瑟缩,却是泪如雨下:“为娘的也知道你的难处,可是,可是,那可是我唯一的侄儿啊,他从小养在我们叶府,与你一道长大,他处处爱护于你,与你胜似兄妹。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你跌入水中,差点淹死,你表哥是早产儿,身子骨还不如你,是他不顾自身安危,跳入水中救了你,可他自己呢,从此落下了骨痛的毛病,阴雨天便疼痛难忍,如今靠着你在御医那儿配的药丸子才好些,且,你还记得你当初怎么说的,你说你这辈子会护他一世周全的。”
叶夫人这话恍若当头一棒,容玥听了彻底愣住了,的确,这话她在给凌墨漓做太子嫔时前,是她亲口对文津表哥说的,当时文津表哥直言宫门深似海,不舍得她受委屈,一个七尺男儿哭的泣不成声,只恨不得替她入宫为嫔才好,这情景,历历在目。还有母亲口中所说落水一事,何尝不是她欠表哥一条命呢。还不止于此,从前她记得,表哥学业甚是不错,可自从那次落水,骨痛的毛病一直折磨着他,使得他学业是每况愈下。思及此,她也忍不住小声抽噎起来,脑子里忆起诸多儿时的事儿。说实话,文津表哥做官不怎么的,但做她哥哥是实打实的好,两人相差不过两岁,可文津自诩是哥哥,处处照拂于她,在她面前永远是一个笨拙又懂事的哥哥,真要见死不救,于心何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