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实质般的杀意,从江弈身上弥漫开来。
那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比火焰更可怕的、足以冻结一切的寒冰。
他那双总是像深潭一样平静的黑眸,在那些粉红色的钞票轻飘飘地、带着极致的羞辱意味落在许愿脸上的那一刻,潭底所有的暗流,轰然炸裂。
他缓缓地,推开了挡在身前的许愿。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因为得逞而满脸狞笑的李文峰。他的步伐很稳,没有丝毫踉跄,却让整个包厢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度。
“峰……峰哥,他……他想干嘛?”一个跟班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李文峰也被江弈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慑住了,但他仗着人多,依旧色厉内荏地吼道:“干什么?江弈,你他妈还想动手不成?!”
江弈没有回答。
他只是走到了茶几前,弯下腰,从一片狼藉中,拿起了一个空啤酒瓶。
他没有立刻砸碎它,只是用修长的手指,近乎平静地摩挲着冰冷的瓶身。然后,他抬起眼,那双黑沉沉的眸子,越过酒瓶,像锁定猎物一样,死死地锁定了李文峰。
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挣扎,甚至没有了任何属于学生应有的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纯粹的、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拖入地狱的疯狂。
李文峰脸上的嚣张,终于在那双眼睛面前,寸寸龟裂。他见过打架斗殴的,见过放狠话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是一种……真的会杀人的眼神。
“你……”李文峰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现实与梦境,以一种诡异而扭曲的方式,正在发生共鸣。
施暴者与受害者,还不明确。
唯一不变的,是那即将喷涌而出的、温热的鲜血。
许愿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江弈一旦动了手,就彻底毁了!等待他的,将不再是李文-峰的羞辱,而是冰冷的铁窗和无法挽回的前途!
“住手!”
她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不是冲向江弈,而是冲向那个因为恐惧而腿脚发软的李文峰。
她张开双臂,像一只不自量力的母鸡,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将李文峰死死地护在了身后。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都被许愿这个匪夷所思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那几个瑟缩在角落里的跟班,张大了嘴,忘了呼吸。
那些陪酒的女孩,停止了尖叫,眼神里充满了荒谬与不解。
而江弈,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即将敲碎仇人头骨的眼眸,也因为她这个突兀的、完全不合逻辑的举动,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她。
看着这个前一秒还挡在他身前,宣称他是她男朋友的女孩,此刻,却用同样的姿态,去保护那个刚刚用钱羞辱了她的、他最憎恨的敌人。
他不懂。
他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如此矛盾、如此无法理解的存在。
“你……干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被背叛的困惑与戾气。
“把他打伤了,要赔钱的!”
许愿迎着他那双几乎要将她吞噬的、野兽般的眼睛,心脏狂跳,却只能声嘶力竭地,将自己那个“唯利是图”的剧本,演到极致。
“你知不知道打人要负法律责任的?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你赔得起吗?”她像个市侩的疯子,指着地上因为得救而惊魂未定的李文峰,大声地计算着,“他是校董的儿子!你把他弄伤了,我们那十万块奖金还要不要了?我的三万块钱怎么办!”
她的话,像一把最荒谬的钝刀,狠狠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捅向了江弈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她那双明明充满了恐惧,却偏要装出满眼都是钱的样子。
他眼中的滔天怒火,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愤怒更可怕的、死寂般的绝望。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无声,悲凉,充满了自嘲。
他像是在嘲笑她,更像是在嘲笑自己。
原来,他所以为的、那万分之一可能存在的“守护”,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关于金钱的交易。
是他自作多情了。
“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包厢沉重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耳麦、一看就是KTV经理的男人,带着四五个手持对讲机的保安,冲了进来。
“怎么回事!谁在这里闹事!”经理看到包厢内的狼藉,和地上散落的钞票,以及被许愿护在身后的李文峰,脸色瞬间大变。
当他的目光落到李文峰身上时,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李少!您没事吧?”他连滚带爬地冲过去。
李文峰在看到经理出现的那一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刚才那副吓破了胆的怂样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怨毒与嚣张。
“给我抓住他!”他指着江弈,声嘶力竭地吼道,“给我打!往死里打!出了事我担着!”
几个保安闻言,立刻交换了一下眼神,抄起手里的橡胶棍,就朝江弈围了过去。
完了。
许愿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看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保安,看着江弈那孤狼一般、被逼到绝境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搞砸了。
她所有自作聪明的干预,都让事情变得越来越糟,越来越失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弈动了。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手。
“哐当——”
那个完好无损的啤酒瓶,掉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敲碎了什么的声响。
他放弃了抵抗。
他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冰冷的雕塑,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的审判。
许愿看着他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心脏像是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疼得她无法呼吸。
不。
不能这样。
她从口袋里,猛地掏出了林菲菲给她的那瓶防狼喷雾。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就拧开盖子,朝着那几个冲在最前面的保安,狠狠地按了下去!
一股粉红色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浓雾,瞬间喷涌而出!
“啊——!”
“我的眼睛!操!”
那几个保安瞬间被喷了个正着,立刻捂着眼睛,发出了痛苦的惨叫,手里的橡胶棍也掉了一地。
整个包厢,再次陷入了一片混乱。
“走!”
许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一把抓住江弈那冰冷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拉着他,就朝包厢外冲去!
江弈被她拉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踉跄着跟在她身后。
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只紧紧攥着自己、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小手上,眼神晦暗不明。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身后,传来李文峰气急败坏的怒吼,和经理、保安们乱成一团的叫骂声。
许愿什么也听不见,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跑得越远越好!
她拉着他,在KTV那迷宫般的走廊里疯狂地穿梭,撞倒了无数的酒杯和果盘,引来了一片尖叫和咒骂。
终于,他们冲出了那扇旋转的玻璃门,重新回到了外面那片喧嚣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的街道上。
微凉的夜风吹在脸上,让许愿那颗快要炸裂的心脏,稍微得到了一丝平复。
她不敢停,拉着江弈,一头扎进了一条漆黑的小巷。
直到身后再也听不到追赶的脚步声,她才终于停下,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
巷子里很暗,只有远处路灯投来的一点微弱的光。
江弈就站在她面前,沉默地看着她。
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但许愿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为……为什么不反抗?”许愿喘匀了气,声音沙哑地问。
她不明白,他明明有能力将所有人都打倒,为什么在保安出现的那一刻,他却放弃了?
江弈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用拇指,轻轻地擦过她的脸颊。
许愿浑身一僵。
他的指尖冰冷,带着一丝粗粝的薄茧,触碰到她皮肤的那一刻,让她感觉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样,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脏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
许愿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李文峰用钱砸她的时候,她脸上肯定沾上了灰尘。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深不见底的眼睛,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然而,下一秒,他却收回了手。
“合作,到此为止。”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容置喙的语气,宣判了他们关系的死刑,“你的三万块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许愿急了,下意识地想要去拉他。
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疯狂地振动了起来。
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来一看,屏幕上,“张阿姨(家教)”三个字,正执着地闪烁着。
许愿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她忘了!
她今晚还有家教!
她看了一眼时间,晚上九点半。家教课早就该结束了。
一股冰冷的、比刚才在KTV里还要绝望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这份时薪两百块的家教,是她目前最大的一笔收入来源。为了找到这份工作,她跑了十几家中介,说了无数好话。
现在,全完了。
电话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像是在为她那即将到来的、更加窘迫的生活,敲响丧钟。
许愿的手,在发抖。她看着那个闪烁的屏幕,迟迟不敢按下接听键。
而正准备离开的江弈,也因为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写满了惊惶与绝望的脸上,又扫过她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备注。
他的黑眸,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