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风乐愉每日到孟婆庄里调戏下孟婆,偶尔也会帮忙,给新来的分孟婆汤。
大部分时间是蹲在奈何桥上,看那些彼岸花和新来的家伙。
有几次,遇到了在宫里做事的宫女,还能聊上几句。
问一问宫里情况,但她绝不会问顾长宴的事情。
宫女们们都知道顾长宴和愉妃一点儿也不相爱,所以也不会主动提。
在风乐愉心里,不用知晓那么多。
记得灭门之仇即可。
*
二十年,一晃眼就到头了。
风乐愉立在奈何桥上,等顾长宴。
素白的衣,披散的发,雪玉如月,双眸如星,神情说不上冷冽,却也说不上欢喜。
孟婆喊道:“别等了,还有一会,你且进来歇一会吧!别又被那些个家伙的模样给吓坏了。”
风乐愉不止一次被吓跑了。
孟婆期初还会笑她,后来就算了,就她那出身,不被吓坏才怪吧!
风乐愉朝桥的那头张望,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是汹涌澎湃。
“无碍,这不是有你吗?”
孟婆笑,话语里的揶揄之气尽显:“我可不帮你,把你拽下去,你可别说和顾长宴一起入轮回了,你下一世啊,指不定是个毛茸茸的主呢!”
风乐愉听完,抬起眼来凝视他片刻,嘴唇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那他来了,你把他推下去,和我做个伴,便可。”
即使是做毛茸茸的主,那也是要拉顾长宴下去的。
孟婆看也不看她这个方向,思索了半天,才愤愤喊道:
“嘿,我莫不是傻子,帝王将相,岂能是我能推的!你啊!还是赶快过来吧!”
风乐愉点了点头,表示知晓,转身走回孟婆庄。
*
孟婆庄又来了好一些家伙,两人忙了一阵。
有哭着不喝孟婆汤的,又恶狠狠武力相逼的,也有苦苦哀求的。
但都没用,到了这孟婆庄啊,大家都不过是一个讨水喝的主。
孟婆忙起来,脸上恢复冷冽,凤眸凝霜带雪,唇角勾起冷意,一句:
“喝不喝都要喝。”
又阴又冷又狠,无人敢抗拒。
风乐愉心不在焉,问:“还不来?”
孟婆:“要傍晚了,这会啊,阳间还是晌午时分。”
“那再等等。”
风乐愉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之事,仿佛说的那个人,不是她的仇人。
送走最后一个家伙,孟婆丢下一句:“且在这里等,别过去了。”
然后去熬汤了。
风乐愉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没搭腔,目光一直盯着奈何桥的方向。
一个熬汤,一个守望。
传闻这孟婆汤,是取人的鬼魂和采自俗世的药材调合成;
另一说,是人的泪收集煎熬成汤;
到了此地,风乐愉才知道,原来是由眼泪熬成的。
怪不得,喝了可以忘记所有烦恼、所有爱恨情仇。
孟婆估摸着时辰就快乐,便停下手上的活,来到风乐愉身旁,给她一面镜子,
“照照吧。”
风乐愉怔住,片刻,眼底陡然涌出许许多多疲倦与哀伤。
仿佛一瞬间,眼旁蔓延出许许多多皱纹,老态龙钟。
孟婆又到:“照照,好看点总没错的。”
倏地,风乐愉咽喉处一阵刺痛,已觉出热流涌出,怔怔滴下泪来,犹自茫然接过镜子。
也是,照照吧。
可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腌臜的一面。
将鬓间的发似扶上耳后,又以檀色注唇,看了片刻,面如凝脂,甚是满意。
将镜子递给孟婆。
一双寒潭般冷寂的眸子盯着奈何桥头,“他是个老家伙了吧?”
孟婆随意答道:“老家伙了,你还是这般貌美,要不?你也化成老态?公平些。”
“想都别想。”
孟婆笑了。
*
傍晚时分,顾长宴终于到了。
风乐愉等了他五十年,整整五十年。
此时真的在奈何桥见到他的魂魄时,她却不知改跟他说什么。
她的脸上无丝毫表情,只是站着,如磐石,仍由风吹雨打,也不动弹分毫。
胸口的疼痛在加剧,万箭穿心的痛包裹着她的全身,呼吸都要变得困难。
好在,她已经不是肉身,不需要呼吸。
但是眼泪,就那么落下来了。
滑过脸颊,印出水痕。
没想到,做鬼这么久还是会哭泣。
风乐愉尝了尝它的味道,是咸的,涩涩的,与她在阳间的眼泪没有不同。
原来,妖鬼的眼泪和人的眼泪并无区别。
不过都是咸、涩、苦。
他已经死了。
仇也报不了了。
顾长晏第一次审视这个传说中阴森可怖的地方,阴森倒是有,却未必可怖。
一切都循着秩序进行,鬼魂鬼仙,各从其类,倒是比人间还有井井有条,除了偶尔能听见哀嚎与低泣,还算是平静。
这一切的平静,在他的目光落在风乐愉身上之后荡然无存。
顾长宴楞在原地,怔怔的望着奈何桥那头的风乐愉。
*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没想到,阴间真的存在。
他注视着风乐愉静寂的眸子,依稀觉得那里千年如此,她眼里的激烈璀璨还在。
他缓缓而至,来到风乐愉身前:“阿愉,你,没投胎?”
风乐愉笑笑,神情漠然,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脸色却一点点的冷了下来。
横槊赋诗的顾长晏也老了,丑了。
“我等了你五十年载。”
声音如泠泠寒波,涧中击石。
顾长晏一怔,眼角忽就湿润了。
缓缓抬起脸,笑容和煦,温柔道:“谢谢你。”
风乐愉见他如此温柔,心里好似木偶被人突然提了一下,就那样怔住。
思绪又好像回到了当年在山庄初遇这个少年郎。
闪过某个初秋的黄昏,杏叶飞满的甘霖寺,她抱着满怀的杏叶一回头,看见那个远远望着她的少年。
那个白皙而清秀、文雅而温厚的少年,脸上带着笑意,就那样怔怔地望着她。
那斜阳似也看出了少年的心意,调皮的改了方向,照得整个甘霖寺一片金灿灿,印得少年郎的脸上光彩熠熠。
只一个注目,就让人再也难以错开视线。
再后来,明明傲的不可一世,但就是让人移不开眼。更让风乐愉念了一生。
这么温柔多人,竟灭了自己全族。
风乐愉的双眸转如冰刀,冷笑:“谢什么,不等你,我怎么报仇。”
顾长晏沉默许久,神情沉寂却坦然,低低道:
“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他等了五十年载。
风乐愉也等了五十年载。
对顾长宴而言,一句对不起,是救赎他那颗腐烂已久的心,是拯救他自己。
对风乐愉而言,确实千愁万恨的开头,导出了那剪不断的仇恨。
如山中倾盆大雨砸在瓦砾上的混乱无序,声响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风乐愉怔住了,记了五十年载的仇恨,好似因为他这三个字就弱了些。
“别说对不起,你是一国之君,我受不起。”
说完,抬着脸,目光冰冷如刀,直凛凛的看着他。
那眼神极冷,冷到极致,仿佛千年寒冰雕琢的刀刃,插进他心窝里。
*
孟婆上前行礼,将顾长宴引到孟婆庄,递给他孟婆汤。
顾长晏接过孟婆汤,静默了良久。
这恩恩怨怨的解药,竟是这一碗茶汤?
折磨了他五十年载的噩梦,眼下就要解脱。
可他却犹豫了。
和她的羁绊,就此结束了吗?
思及此,一阵天旋地转如约而来,随同一起到来的还有彻骨的寒意,像是回到了他抱着被万箭穿心而满身是血的风乐愉时。
而此刻,风乐愉就远远地站在那里,在他眼前,正静静的望着他,然而眼底却是一片死寂。
整个世界陷入死寂。
顾长宴挽起唇角,露出一道微笑,一步步走过去。
他的脚步沉重而拖沓,仿佛跨过了千山万水,仿佛越过了三生河畔,仿佛踩踏着荆棘刀尖,仿佛每一个脚印都留下了血迹。
这是一条用仇恨和亏欠铺满的路,他走的异常痛苦而艰难。
他终是站到了风乐愉面前,眼对着眼。
互相凝望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静默了良久,轻轻叹了一声,问她:“你喝么?”
风乐愉望着他。
他瘦骨嶙峋,颧骨高高突起,下颌尖削,原本的一头黑发,夹杂了数不清的白丝。
她忍了又忍,终是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