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黑暗有重量,压得人肺叶生疼。
零靠在渗水的石壁上,右眼窝的灼痛如烧红的铁钉反复凿入颅骨。他仅存的左眼穿透粘稠黑暗,死死盯住对面牢笼铁栏后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眸子。疤脸庞大的轮廓在阴影里如蛰伏的兽,锁链随他调整姿势发出刮骨般的摩擦声。
“离开?”疤脸喉咙里滚出砂石碾磨般的低笑,独眼中幽光闪烁,“小子,你毁了一只‘熵痕之眼’,以为灰烬会放你活着走出这地牢?”他前倾身体,锈蚀的铁链绷紧如弓弦,“这鬼地方连空气都浸着‘坟土’的腐味——你闻到了吗?灰墙根下那些铲不完的黑色苔藓,就是‘冢’里吐出来的渣滓!”
零的指尖抠进石缝。焚烧坑的焦臭记忆般窜入鼻腔——劳工头颅淌下的黑液、道尔顿男爵伤口灰败的血肉。
“审判所是守墓狗!”疤脸独眼翻涌着淬毒的恨意,“熵痕——那些在时空夹缝里爬行的‘清道夫’——发现这座‘遗忘之冢’正在癌变。它们怕‘冢’里的腐烂像瘟疫般侵蚀其他宇宙,所以需要‘眼睛’监视癌变程度,需要‘坐标’定位污染核心……”他枯树皮般的手指猛地戳向零凹陷的右眼窝,“而你,零号载体,就是它们插进这脓包里的‘晶壁探针’!”
零的脊椎窜起冰流。幻象碎片在剧痛中闪回:金属舱体内刺骨的清除协议、骨钻刺入眼球的机械音——“成为熵痕观测遗忘之冢的坐标锚点”。原来他连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被植入虚假记忆的容器。
“虚数的污染扭曲了植入。”疤脸的声音陡然压低,如毒蛇吐信,“你的‘探针’坏了,熵流泄漏让本该被格式化的‘冗余数据’——”他敲了敲自己太阳穴,“某个失败实验体的意识残渣,活了过来。凝固血液?灰化组织?那不过是泄漏的虚数熵流对现实规则的局部扭曲!是你作为‘污染源’的证明!”
绝望如黑牢的黑暗般沉降。零的指甲在石壁上刮出白痕:“为什么告诉我?”
锁链哗啦一响。疤脸眼中玩世不恭的嘲弄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熔岩般的炽热:“两个原因。第一,灰烬快没耐心了。下次来的就不是钉头锤,而是能把你脑子搅成浆的工具。”他喉结滚动,字句如淬火的刀锋劈开黑暗,“第二,你的‘脏火’……很有趣。”
他独眼死死锁住零血肉模糊的眼窝:“熵痕烙印混着虚数污染,自毁时爆发的能量……像颗火星溅进了油池。”疤脸猛地攥紧铁栏,骨节爆出脆响,“这地牢,甚至整座堡垒,都建在‘冢’的排泄口上!根基早被‘坟土’和熵流泡烂了。但下面……埋着旧时代的遗骸——‘星陨地枢’,熵痕早期架设的观测基站,后来被‘冢’里溢出的腐化侵蚀报废了。”
一丝微弱的火苗在零的绝望中摇曳:“唤醒它?”
“炸穿一条路!”疤脸眼中迸出狂野光芒,“要么直通‘冢’的核心,把熵痕和灰烬的计划一起搅烂!要么拉着整座堡垒陪葬!总比被洗成白痴,变成永久钉在墙上的活体坐标强!”
沉重的脚步声如闷雷碾过通道。钥匙串的撞击声清脆如丧钟。
疤脸瞬间缩回阴影,独眼化作潜伏的冰锥:“活下去,小子,或者……烧得够响。”
火把光影摇曳,灰烬审判官的银灰面具浮现在栅栏外。他冰蓝的瞳孔扫过零毁损的右眼,在残留的幽蓝光点上停留一瞬——那目光如同评估实验鼠的生命体征。
零被铁钳般的手拖出牢房。经过疤脸的囚笼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阴影中,那只浑浊的独眼正死死盯着灰烬的背影,瞳孔深处翻涌着被岁月和仇恨淬炼的杀意。
“旧相识?”零嘶哑地问,肩膀被押解者捏得咯咯作响。
疤脸喉间滚出低沉的笑:“何止。我曾是‘探针七号’——熵痕投放在‘L-3蒸汽纪元层’的眼睛。”他独眼掠过灰烬,“直到虚数的污染让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熵痕清道夫的真面目。”
零的呼吸一窒。疤脸的声音如生锈的齿轮,碾出残酷的真相:“它们所谓的‘净化’,是将整个宇宙层扔进归墟熔炉!我在L-3层观测到‘冢’的癌变扩散,按程序上报。熵痕的指令是:‘启动熔炉协议,坐标L-3全域’。”他猛捶石壁,粉尘簌簌落下,“我拒绝执行格式化程序,带着污染数据叛逃……代价是半张脸和一只眼睛,还有六十三年在这活棺材里腐烂的时光。”
灰烬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住。银灰面具微微侧转,冰蓝瞳孔第一次真正落在疤脸身上。
“啊,想起来了?”疤脸龇出黄黑的牙齿,“你的前任,那个叫‘余烬’的审判官,就是在这间黑牢里,被我用他亲手焊在我颧骨上的熵痕烙铁,烫穿了喉咙。”他抚摸左脸狰狞的伤疤,那里皮肉翻卷,隐约透出金属光泽,“可惜没算准剂量……只换了他一条命。”
零的血液几乎冻结。疤脸曾是熵痕的探针!而灰烬——
“叛逃者七号。”灰烬的声音毫无波澜,金属手套却按上了腰间的钉头锤,“你的污染指数已突破阈值。审判所将在处理完零号载体后,对你执行最终净化。”
“来啊!”疤脸狂笑,锁链在黑暗中绷直如绞索,“看看是你的格式化程序快,还是‘冢’吞没这破堡垒快!”
—————
冰冷的金属椅如同刑具,束缚着零的手腕与脚踝。实验室惨白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将他毁损的右眼窝照得无所遁形——焦黑的皮肉翻卷如枯萎的花瓣,深处残留的机械结构闪烁着断续的幽蓝光点,如同垂死萤火虫最后的挣扎。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药水与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更隐晦的、类似高压电流击穿空气的臭氧焦味。灰烬审判官站在阴影边缘,银灰色的无面金属面具吸收着冷光,唯有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如同两枚嵌入寒冰的探针,死死锁定零颅骨内搏动的异常。
“冗余数据清洗程序启动。”灰烬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冰冷的合成电子音在狭小空间回荡。他身后,一台布满复杂管线和指示灯的黑曜石色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顶部探出数根半透明的神经探针,末端闪烁着不祥的猩红光芒,精准地悬停在零的太阳穴与残存机械义眼的接口上方。
剧痛。比铁钩刺入眼球更恐怖的剧痛,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于意识深处被强行撕裂的灼烧感!探针尚未接触,零的视野已被幽蓝色的几何晶格疯狂覆盖——
记忆碎片·强制跃迁协议:冰冷的金属舱体剧烈震颤,警报红光切割着视野。那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尖锐嘶鸣:“警告!载体零号意识抵抗剧烈!强制跃迁坐标:低熵宇宙L-7中世纪层……熵痕标记‘晶壁癌变体’植入失败……检测到虚数污染逆向回流!启动紧急清除——”
记忆碎片·手术台:强光灼目。一只戴着白色无菌橡胶手套的手,握着一柄边缘流转着幽蓝电弧的骨钻,逼近他因恐惧而瞳孔收缩的右眼!冰冷的器械触感紧贴角膜,一个模糊而狂热的声音穿透麻醉的迷雾:“……晶壁探针即汝之眼……汝即熵痕观测遗忘之冢的坐标锚点……成为‘眼睛’,抹去‘自我’……”钻头旋转的尖啸与意识被强行剥离的剧痛瞬间重叠!
“呃啊——!”零的身体在金属椅上猛烈反弓,束缚带深深勒入皮肉,脖颈青筋暴起如扭曲的藤蔓。未被束缚的左手五指痉挛地抠抓着冰冷的金属椅面,指甲崩裂,留下十道混杂着汗水和血痕的湿迹。颅骨深处,那颗被铁钩重创却未曾真正死去的“晶壁探针”核心,在格式化程序的刺激下疯狂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灵魂的楔子上,将更多混乱的碎片楔入他濒临崩溃的意识。
灰烬的身影在零因剧痛而扭曲模糊的视野中逼近,如同从深海浮出的巨兽阴影。冰冷的金属手套捏住了零的下颌,强迫他抬起那张因痛苦和血污而狰狞的脸。银灰面具几乎贴上了零空洞流血的右眼窝。
“抵抗毫无意义,载体零号。”灰烬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精准,“你的‘瘟疫医生’人格不过是熵痕植入的临时容器,一个方便你融入此世观测‘晶壁癌变’——也就是他们口中‘灰墙裂隙’的伪装。但虚数污染扭曲了植入过程……那些本该被清除的‘冗余数据’——属于一个失败实验体的残留意识碎片——污染了探针,让你产生了‘自我’的幻觉,甚至妄想摆脱熵痕的掌控。”
他指尖发力,几乎要捏碎零的颌骨:“你的‘特别手法’——凝固血液、灰化组织——不过是探针核心泄露的微量虚数熵流对现实规则的局部扭曲。你以为那是反抗的力量?不,那只是你体内‘癌变’扩散的表征,是你作为失败品、作为污染源存在的证明!遗忘之冢的癌变正在通过你这枚破损的‘锚点’,反向侵蚀此世!”
灰烬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对着仪器做了一个切割的手势。“清除冗余人格碎片,剥离污染意识,回收‘晶壁探针’核心数据。审判所只需要纯净的‘坐标’和‘观测记录’。”猩红的神经探针如同毒蛇的信子,骤然加速刺下!
精神链接·入侵: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零的意识堤坝!他感觉自己被抛入一个由纯粹数据构成的、无边无际的银白色海洋。无数由0和1构成的锁链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勒紧他的思维,将他拖向海洋深处那个不断旋转的、巨大的数据漩涡——格式化核心!漩涡的中心,是灰烬那双冰蓝色的、毫无情感的电子眼瞳,正冷漠地注视着他这个即将被分解的“错误文件”。过往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磁铁吸引的铁屑,疯狂地被漩涡剥离、抽吸:病房里沾满腐血的铁钩触感、灰墙裂隙喷涌的灰雾、焚烧坑里焦糊的肉香、道尔顿男爵伤口瞬间灰败的血肉……还有更深处的,属于“零号载体”诞生之初的冰冷与恐惧……
“不……我是……”零在数据洪流中无声嘶吼,残存的自我意识如同风中之烛。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熄灭之际——
“砰!砰!砰!”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远古的擂鼓,穿透了实验室厚重的金属门板,也穿透了精神链接的数据洪流!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一种原始而狂暴的力量,精准地敲打在现实与意识链接的脆弱节点上!银白色的数据海洋剧烈震荡,束缚零的锁链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
灰烬冰蓝色的电子眼瞳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人类的惊愕波动。他猛地转头看向紧闭的实验室大门。
“滋啦——!”
刺耳的金属扭曲声撕裂了空气!对面牢房粗大的铁栏栅门,竟被一股非人的怪力硬生生从墙体里撕裂、扭曲!一个庞大的、缠绕着断裂锁链的身影,如同从地狱岩浆中爬出的泰坦,堵在了门口。是疤脸!他仅存的浑浊独眼此刻却燃烧着熔岩般的赤金光芒,死死锁定灰烬!
“黑乌鸦!格式化玩够了吗?!”疤脸的声音沙哑如砂石摩擦,却蕴含着雷霆般的怒意,“你当老子隔壁敲鼓是给你助兴?!这小子的‘探针’早被虚数泡烂了!你抽出来的不是数据,是‘冢’里爬出来的‘腐蛆’!”
灰烬的反应快如闪电,他放弃了对零意识的持续压制,反手拔出腰间的钉头锤,锤头瞬间亮起刺目的蓝白色电弧,发出噼啪的爆鸣!但疤脸的动作更快!他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恐怖速度,并非冲向灰烬,而是猛地一脚跺在实验室中央的地板上!
“轰隆——!”
坚固的金属地板竟被踏出一个凹坑!凹坑中心,一块不起眼的、刻满螺旋纹路的黑色金属板被震得弹跳而起!与此同时,零因剧痛和束缚而用力抠抓椅背的左手,崩裂的指甲缝隙里渗出的、混合着汗水和幽蓝光点的暗红血珠,恰好滴落在那块弹起的金属板纹路上!
“嗤——!”
仿佛冷水滴入滚烫的油锅!暗红的血珠与金属板接触的刹那,爆发出刺目的幽蓝电弧!螺旋纹路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瞬间亮起,蔓延至整个地板!实验室四壁的金属板缝隙中同时迸射出强烈的幽蓝光芒,无数细密的、非此世语言的符文在光芒中浮现、流转!整个空间发出低沉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轰鸣!头顶惨白的光源疯狂闪烁,仪器上的指示灯接连爆裂,火花四溅!束缚零的金属椅卡扣在强磁干扰下“咔嚓”一声弹开!
“不!!”灰烬的咆哮第一次失去了冰冷的控制,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星陨地枢’?!这不可能!这废弃的观测站怎么会有……”他的话语被更巨大的轰鸣淹没。
实验室在剧烈震颤!墙壁和天花板开始扭曲、剥落,露出后面更加古老、布满深绿色铜锈和巨大铆接结构的金属内壁,仿佛一艘沉没万古的巨舰正在苏醒!一道幽深的、边缘闪烁着空间乱流的裂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在实验室中央的地板上方缓缓旋转成型!狂暴的吸力从中涌出,纸张、破碎的仪器碎片、甚至小块的金属板都被无情地吞噬!
灰烬试图冲向控制台,一道从天花板上剥落、带着尖锐断口的巨大金属横梁,裹挟着千钧之力轰然砸落!他勉强侧身,钉头锤奋力格挡!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灰烬如遭重击,整个人被砸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扭曲变形的墙壁上,银灰面具裂开一道缝隙,暗红的鲜血从中渗出。钉头锤脱手飞出,被那空间裂口瞬间吞噬。
疤脸庞大的身躯在剧烈摇晃中却如礁石般稳固,他仅存的赤金独眼穿透混乱的力场与飞溅的碎片,死死盯住刚从金属椅上挣脱、因失血和剧痛而踉跄不稳的零。他的吼声如同穿过风暴的号角,每一个字都砸在零濒临崩溃的意识上:
“小子!看清楚!这他娘的不是实验室!这是‘星陨地枢’——熵痕埋在这座活棺材(灰墙)下面的‘脐带’!你的血能唤醒它,因为你骨头缝里烧着的东西,和它是同源的‘脏火’!”
他指向那道吞噬一切的空间裂口,眼中燃烧着疯狂与决绝:“跳进去!这破口子通着‘冢’的更深处!灰烬想把你变成坐标,你就自己变成钉子,钉进那‘癌’的心窝!要么在里面找到让这‘脐带’彻底烂掉的办法,要么就烂在里面,给这操蛋的‘观测’陪葬!别回头——!”
话音未落,疤脸猛地转身,双臂肌肉贲张如钢铁,死死抱住一根即将砸向零的断裂金属支柱,用后背为那幽深的裂口腾出了一线生机!他的咆哮在空间撕裂的轰鸣中几不可闻:“走——!”
零的左眼瞳孔因剧震而收缩如针。实验室在崩溃,灰烬在血泊中挣扎起身,疤脸用身躯阻挡着坠落的死亡。脚下是吞噬万物的空间裂口,通往遗忘之冢的核心——那座埋葬了旧世界、正试图吞噬一切的活坟。
右眼窝深处,那垂死的幽蓝光点,在空间乱流的激荡下,最后一次微弱而顽强地搏动了一下。他是什么?熵痕的探针?虚数的污染?瘟疫医生?还是……一个被各方推入深渊、却仍想抓住一线生机的……人?
没有时间思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与迷茫。零用尽最后力气,朝着那片翻涌着未知与毁灭的幽暗,纵身一跃——
身体被虚无吞没的瞬间,他最后瞥见疤脸抵着金属柱的背影,如古希腊神话中扛起天空的泰坦。赤金独眼中映出空间乱流的幽蓝,却亮得如同淬炼了六十三载仇恨与希望的火种。
黑暗彻底合拢前,零听见疤脸嘶吼的余音撞在崩塌的穹顶上,激荡如钟:
“告诉‘冢’里的腐烂——”
“——叛逃者七号,问候它祖宗!”
右眼窝深处,垂死的幽蓝光点最后一次搏动。如丧钟,也如新生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