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宗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更冷些。
沈青芜蜷缩在柴房最角落的草堆里,右腿不自然地向外撇着,裤管下的骨头像是被冻酥了的枯枝,稍动一下就钻心地疼。冷风从破门板的缝隙里灌进来,卷着碎雪沫子打在脸上,她却连瑟缩的力气都快没了——方才被杂役院的几个师姐推倒时,后腰撞在劈柴的石墩上,此刻每口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瘸子就是瘸子,连添柴都添不利索。”
“要我说,早该把她扔下山喂狼,省得在这儿碍眼。”
门外传来压低的议论声,夹杂着恶意的嗤笑。沈青芜把脸埋进草堆里,粗糙的麦秆刺得脸颊生疼,却盖不住那些像冰锥子似的话。她从记事起就在这杂役院,软骨病让右腿永远直不起来,走一步晃三晃,带她上山的老道说她是“废脉”,连引气入体的资格都没有,能留在这儿给宗门烧火做饭,已是天大的恩典。
可这恩典,从来都带着刺。
管事嬷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双绣着青竹纹的皂靴“吱呀”一声踹开柴门,积雪随着门板的震动落了沈青芜一头。
“沈青芜。”嬷嬷的声音像淬了冰,“宗主新定的规矩,杂役院凡满十五岁者,三日内必须引气入体,不然就卷铺盖滚蛋。”
沈青芜猛地抬头,眉骨上那道陈年疤痕在昏暗中泛着白。她今年刚满十五,这话分明就是冲她来的。
“嬷嬷,我……”她想辩解,声音却细若蚊蚋。引气入体?整个云岚宗谁不知道,她这双骨头架子,连最基础的灵力都留不住,不然也不会被扔在杂役院做了五年粗活。
“我什么我?”嬷嬷柳眉倒竖,手里的藤鞭“啪”地抽在门框上,惊得沈青芜浑身一颤,“别以为藏在这里就能躲过去!三日后卯时,若聚灵阵里测不出你半分灵力,就自己从望月崖跳下去,省得我派人动手!”
藤鞭带着风声扫过她耳边,抽在身后的柴堆上,溅起一片草屑。沈青芜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哭出声——在这杂役院,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只会招来更狠的欺负。
嬷嬷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时故意用靴底碾过她散落在地上的草药。那是她趁夜里偷偷去后山采的,据说捣碎了敷在腿上能止痛,现在被踩得稀烂,混着泥雪成了一滩烂糊糊的东西。
柴房门被一脚踹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
沈青芜瘫回草堆,右腿的疼痛顺着骨头缝往骨髓里钻。她知道嬷嬷为什么非要赶她走,前几日打扫藏经阁废墟时,她捡到了半本烧焦的古籍,被管事撞见了。那老虔婆定是以为她藏了什么宝贝,故意用这法子逼她交出来。
可那根本不是什么宝贝。
她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露出半本黑黢黢的书。书页边缘被火烧得蜷曲发黑,字迹大多模糊不清,只剩下几页还能勉强辨认,上面画着些歪歪扭扭的草木,旁边的注解像是虫爬过似的,她翻来覆去看了半个月,连个像样的字都认不全。
可这是她在这冷冰冰的云岚宗里,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
指尖抚过那片烧焦的书脊,忽然摸到个凸起的硬物。沈青芜心头一动,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一点雪光细看,才发现是块嵌在书里的小木牌,上面刻着株奇怪的草——茎秆歪歪扭扭,叶片却透着股韧劲,像极了她在后山石缝里见过的那种,明明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却总能从石缝里钻出来。
“青芜……”她对着木牌上模糊的刻字喃喃自语,这两个字还是带她上山的老道教的,说她像极了这种草。可老道去年冬天染了风寒,没撑过开春就去了,如今连个肯叫她名字的人都没有了。
雪光忽然暗了暗,沈青芜抬头,看见破窗纸上映出个小小的影子。是杂役院的小哑巴,手里攥着个窝头,正踮着脚往里面比划。她认得这孩子,天生不会说话,总被其他杂役欺负,只有沈青芜会偷偷把自己省下来的干粮分她一半。
小哑巴把窝头从窗口塞进来,又指了指沈青芜的腿,做了个“疼”的口型,然后慌慌张张地跑了——她怕被管事嬷嬷撞见。
窝头还带着体温,沈青芜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干硬的面渣剌得喉咙生疼,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她忽然想起被扔在灵溪村的那天。
也是这样冷的冬天,娘把她放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身上裹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娘的手很凉,摸了摸她的头,说:“芜儿乖,等娘回来接你。”
她等了三天三夜,等来的只有一场大雪,和上山采药的老道。后来她才知道,软骨病的孩子在村里是“不祥”,娘是故意把她丢在那儿的。
这些年她拼命想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可软骨的腿、聚不起来的灵力,还有这杂役院的磋磨,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困得死死的。
“三日后……跳崖……”
嬷嬷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沈青芜攥紧了那半本古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木牌上的青芜草被体温焐得温热,那些模糊的字迹在雪光下忽然像是活了过来,其中一页角落里,用朱砂画着株奇怪的草,叶片尖尖的,根须像无数只小手抓着泥土——断骨草,她在后山见过,据说能治骨病,却带着剧毒。
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血饲草木,逆脉……
后面的字被烧没了,只剩下个模糊的“引”字。
沈青芜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冻得青紫的指尖,又摸了摸右腿那截随时会散架似的骨头。杂役院墙角就长着几株断骨草,墨绿色的叶片在雪地里泛着冷光,像极了淬了毒的匕首。
引气入体……
跳崖……
这两个词在脑子里撞来撞去,最后都化作了那半本古籍上的朱砂印记。沈青芜把窝头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又将古籍贴身藏好,然后扶着墙,一点一点地挪到柴房门口。
门板上结着层薄冰,她用冻僵的手指抠了抠,透过缝隙往外看。杂役院的聚灵阵就在前院,此刻被雪覆盖着,像一块巨大的冰镜。三日后卯时,那里会站满看热闹的人,等着看她这个“废脉”瘸子被扔下山崖。
冷风再次灌进来,沈青芜却没觉得那么冷了。她摸了摸眉骨上的疤痕——那是当年在灵溪村口等娘时,摔在石头上磕的,至今还留着浅浅的印子。
那时候她只会哭,现在不会了。
她慢慢挪回草堆,把自己裹得更紧些,右腿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或许是麻木了。怀里的古籍硌着胸口,像揣了块滚烫的烙铁。
还有三天。
沈青芜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出现那行字:血饲草木,逆脉……引……
杂役院墙角的断骨草,在雪夜里轻轻摇晃着叶片,像是在无声地召唤。
柴房里只剩下她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越来越近的风雪声。微光从破窗纸的窟窿里钻进来,落在她攥紧古籍的手上,那道眉骨的疤痕在光线下忽明忽暗,像一道即将裂开的口子,里面藏着谁也不知道的、拼命要活下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