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制衣局
时光在穿针引线中无声流逝。熏香裹着布料的微尘在光柱里浮沉。朱满月垂首,指尖捻着细如发丝的银针,在光滑如水的靛蓝锦缎上牵引着金线。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日复一日地穿针引线里,藏着怎样日夜焚心的焦灼——她的阿珠,是生是死?又在何处煎熬?
针尖起落,一朵繁复的缠枝莲渐次绽放,每一瓣都饱满鲜活,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缎面上挣脱出来。
“阿朱这双手,天生有点化之功。”掌事女官拈起那块几乎完工的衣料,对着光细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这莲花,像是活了一般。”
朱满月唇角牵起温顺的弧度,微微欠身:“姑姑过誉了。”
“狗奴才!滚!都给我让开!”
殿外骤起的喧哗撕裂了室内的宁静,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混杂着少年尖利的怒吼和宫人压抑的痛呼哀告。
朱满月和几个宫女躲在门边,透过狭窄的门缝向外窥视。
庭院中,十二岁的皇太子宇文赟,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正疯狂地踢打撕咬着跪了满地的宦官宫人。他小小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小脸因极致的愤怒涨得通红,双目赤红,燃烧着屈辱和毁天灭地的狂焰。
“我要去找母妃!谁敢拦我?!”
他嘶吼着,一脚狠狠踹在一个老宦官的心窝。老宦官闷哼一声蜷缩在地,却不敢躲避,只颤声哀告:“殿下……殿下息怒啊!此乃陛下旨意!殿下如今已是皇太子,务必慎行!慎行啊!”
那道将他生母李妃强行迁离未央宫的圣旨,本是宇文邕隔绝外戚干政的手段,却成了扎在少年心口最深的一根刺!
名贵的盆栽被掀翻,珍稀的瓷瓶玉器被砸得粉碎,庭院一片狼藉。然而无论他如何踢打咒骂,面前那道由俯首贴地的人墙却始终纹丝不动。这绝望的徒劳,如同火上浇油,将他仅存的理智焚烧殆尽。
朱满月屏息凝望着少年的暴怒和疯狂,那深埋在狂怒之下、不为人知的脆弱与无助,勾起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种痛彻心扉的骨肉分离、被抛入深渊的无助,她懂。
当墨汁般的夜色浸透东宫,白日的喧嚣化为一片死寂的疲惫。朱满月捧着新制的寝衣,轻轻推开太子寝殿沉重的门扉。殿内灯烛暗淡,那个白日里如同喷火凶兽的少年,此刻正蜷缩在巨大龙床的最深处,背对着门口,身体在黑暗中抑制不住地微微抽动。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在空旷的殿内低低回荡。
“……孩儿不当皇太子……不要和娘亲分开……呜呜……”
那破碎的、浸满泪水的哭腔,与她记忆中妹妹阿珠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姐姐!我不要跟姐姐分开!”——在无边的黑暗中,竟奇异地重叠、共鸣,狠狠撞击着她的心房。
忤逆陛下被杖责,臀背的棒疮火烧火燎,稍一触碰锦被便痛入骨髓,宇文赟烦躁地在宽大的龙床上难以入眠,白日里被打骂斥退的宫娥宦官,此刻更是无人敢近身侍奉。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线微弱的光透入。朱满月看着榻上那蜷缩着、因痛苦和烦躁而微微颤抖的身影,没有言语,默默退下。
当夜,制衣局的灯火通宵未熄。
第二日清晨,当宇文赟从混乱的噩梦中惊醒,一个精巧绝伦的物件放置在他的榻边。
那是一个用极细极韧的素色丝线编织成的笼状罩子。网眼细密均匀,结构轻巧稳固,恰好可以笼罩住他受伤的臀腿部位,将其与床褥被衾隔开寸许距离。丝线细滑冰凉,丝毫不会摩擦到伤口,却又能透风透气。
宇文赟看向静静侍立在一旁的朱满月。
“此物是你做的”他的声音因伤后虚弱而沙哑。
“回殿下,”朱满月垂首,声音轻柔,“奴婢手拙,只盼能为殿下稍解痛楚。”
朱满月小心翼翼地将丝笼罩住他的伤处,再覆上被褥,那摩擦带来的剧痛竟真的被这轻若无物的丝笼隔绝!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适感袭来,瞬间抚平了他暴躁的神经
。宇文赟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自此,朱满月成了唯一能近身服侍宇文赟、掌管他贴身衣饰的宫女。
宇文赟最恨那身象征储君身份、筋骨毕露的朝冕服,粗糙的苎麻将他细嫩的皮肤磨出血痕,每日穿着它如木偶般立在朝堂之上,忍受着漫长的奏对与父皇审视的目光,对他无异于酷刑。为避免触怒龙颜,后宫不敢用柔软的丝帛衬里,朱满月便日日用手搓揉冕服衣领,摩挲内里,把粗粝的苎麻软化,最大限度地缓解他的不适。
夜里,那个白天暴戾乖张的少年,会像寻求庇护的幼兽般,本能地蜷缩进她温暖的怀中,用脸颊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穿旧柔软的中衣,汲取那一点令人安心的气息。
“阿朱……过来……”他含糊不清地呓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掌事女官默默注视着朱满月被太子唤入寝殿的背影,转身,对着一众屏息的宫人肃然道:“自今日起,阖宫上下,不得再直呼‘阿朱’。”
“喏!”众人齐声应诺,都知道“阿朱”已今非昔比。
时光在丝线的经纬中悄然流淌,当朱满月得知身怀有孕,她心头立刻涌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求殿下为妾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
宇文赟漫不经心地问:“哦?阿朱的妹妹?也和你一般温婉可人么?”
朱满月眼中满含期待:“妹妹朱思离……姿容绝世,眉心一点朱砂痣,宛若神女临凡。”
宇文赟闻言,脸上显出几许兴奋与好奇。
差人查探后回报,却是一盆冷水:“阖宫内外,并无朱思离此人。”
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朱满月眼中刚刚燃起的光。
北周广袤的疆土之上
宇文邕勒马立于高岗,俯瞰着脚下这片自己用铁血与权谋浇筑的壮丽山河,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每一寸土地、每一道关隘。豪迈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忧虑之渊。
“山川壮丽,岂容虎狼环伺?社稷之重,尤惧祸起萧墙!”
他眉峰锁成坚铁:太子若过于强悍,羽翼早丰,便是储君坐大、动摇君权之祸;太子若过于懦弱偏狭,不堪造就,则江山倾覆、宗庙危殆之灾!
含仁殿内
药石的苦涩气息弥漫。宇文邕倚在榻上,哪怕病容憔悴,也仍然坚持听着东宫德监的例行奏报。
“皇太子性好酒饮,日饮小斗不歇,甚或通宵达旦,宫人劝谏……置若罔闻?”
宇文邕缓缓睁开眼,:“殷鉴不远!商纣以酒池肉林亡国,周幽因酒色失德丧邦!东宫,乃国本所系,天下仪范!岂容此等恶习滋蔓?!传旨!即日起,东宫阖宫上下,禁绝酒饮!”
“咳咳……”宇文邕一阵激烈的咳嗽,打断了德监的奏报
陛下的雷霆之怒,瞬间传达至东宫的每一个角落。
“听真了!阖宫禁酒!一滴都不许沾!”肥胖的老宦官挺着肚子,尖利的嗓音刮过噤若寒蝉的宫人头顶,“别说酒,就是年节里带点酒酿味的点心、果子,沾了‘酒’字边的玩意儿,都给我清理干净!谁要是敢把脖子往刀口上送,仔细你们的皮肉筋骨!”
宇文赟每日在朝堂之上接受父皇的诘问教训,应付群臣或明或暗的指摘,早已耗尽了他的心力,等拖着沉重的步伐下朝归来,眼角余光却瞥见东宫德监如同附骨之疽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阴影处,手持纸笔,眼神如同冰冷的毒蛇,逡巡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
少年只能勉强挺直脊背,端正举止。德监面无表情,笔下如飞,每一个细微的停顿、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都将呈递御前,决定着他岌岌可危的储位。
他对这德监心存忌惮,却又不得不忍!
含仁殿内
德监奏报:“皇太子已有月余滴酒未沾。”
宇文邕眼中非但没有欣慰,反而凝聚着更深的疑云
德监退下后,他望向那一身白衣、静默如雪的身影,“你与太子年岁相仿。以你观之,他果真能戒除酒瘾?”
烛火在成慎那双生翳的眸子里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晕,他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冰锥:“陛下究竟是不信德监奏报,还是忌惮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狠辣心性?”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殿外更漏滴答,声声催魂。
朝堂之上
宇文邕高踞龙椅,目光死死着丹陛下的皇太子身上,他居然杀了自己派去东宫的德监!
“自古被废黜的太子,何止车载斗量?!”帝王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千钧雷霆般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宇文赟的心口,“难道朕,只有你一个儿子吗?!你以为朕就不能,另立贤明?!来人!廷杖二十!”
群臣悚然,黑压压跪倒一片,哀声求告
宇文赟眼睛直勾勾地迎向父皇冰冷刺骨的目光。没有恐惧,没有哀求,没有暴怒,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阴鸷怨毒!那眼神竟让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宇文邕,心头猛地一悸!
沉闷的杖击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一声,又一声,皮开肉绽。
当夜,宇文邕辗转难眠,白日里太子受刑时那怨毒的眼神,在他眼前反复闪现,挥之不去。他烦躁地坐起,明黄的寝衣被冷汗浸透,目光投向龙榻边那个静默侍立的白色身影,如同抓住一根浮木。
宇文邕起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深沉的忌惮,“要如何探明太子的心性?”
成慎在榻上缓缓起身,烛光跳跃,在他清俊却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更衬得那双生翳的眼眸深不可测。他仿佛早就知道帝王有此一问,声音如同自九幽寒潭中升起,带着彻骨的凉意答道:“臣只闻,人心欲壑,深不可测。尤其成瘾之欲,蚀骨销魂,鬼神难拒。强行压抑,如同堵塞奔涌之洪流……堵得越狠,溃堤之时,其势……愈烈,愈不可测。”
宇文邕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你就替朕去监察东宫吧!”
东宫太子寝殿
宇文赟因杖伤未愈,此刻只能狼狈地匍匐在锦榻之上,被当庭刑杖的奇耻大辱,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暴躁得如同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摔砸器物,鞭笞近侍,整个东宫笼罩在末日般的恐惧中,人人自危,如履薄冰。
一个身影出现在东宫正殿门口。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在满殿压抑的灰暗色调中,刺眼得如同雪地里的寒芒。
正是成慎
宇文赟艰难地用手肘支撑起身体,疼痛让他龇牙咧嘴,但眼中却迸射出惊喜光芒:
“什么!父王差人赐赏?!赏的什么?!”
莫不是父皇因为当庭杖打自己而心生愧疚?
几名宫人低着头,战战兢兢地抬进了一对造型古朴、纹饰庄重的青铜酒壶,以及一个同样材质、形制奇特的方形器座。
“陛下赐东宫‘联禁酒器’并贝州新酿二斗。”
宇文赟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急促,激动地几乎要从榻上扑下来:“酒?!父王赐酒?!他……他准我饮酒了?!”一阵狂喜瞬间淹没了他,连臀背的剧痛都暂时被抛诸脑后。
成慎的声音依旧清冽平静,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殿下,此‘禁’,乃承托酒具之器座。昔商纣王沉溺酒色,筑酒池肉林,终至身死国灭,社稷倾颓。后世君王引以为戒,特制此‘禁’以惕之。陛下深心厚盼,此次特命臣入东宫为德监,望殿下时刻睹物思危,细忖圣意。”
宇文赟脸上的狂喜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冻结、龟裂。这哪里是恩赐?这分明是父皇对他最恶毒的试探!
“滚——!”
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从宇文赟喉咙深处迸发,他抓起手边沉重的玉镇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地面!“哗啦!”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应声粉碎,晶莹的碎片如同泪珠,溅了一地。
宫人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争先恐后地逃出殿外,唯恐慢一步便成池鱼。偌大的殿宇,只剩下宇文赟的喘息和成慎的静默。
“你这个怪物……”宇文赟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嘶哑变形,“你……你是专程来毁我、看我笑话的?!”
成慎的一双翳眼,看不到宇文赟那淬了毒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君命如山,慎,不敢违逆。然慎亦惜命,深知蝼蚁尚且贪生,故请与殿下‘共命’。”
“共命?!”宇文赟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阵短促而尖利的怪笑,牵扯到臀背伤口,痛得他面容扭曲,“哈哈哈……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们那些荒谬之词?!”
成慎抬起眼,目光坦然迎向宇文赟,“殿下不必相信,可当下你我若想自这死局中觅得一丝双全之机,则不得不信臣。”
说着,他抬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约莫三寸长的木匣,打开匣盖,内里并排躺着两只玉瓶,一瓶中是赤红如血的药丸,妖异夺目;另一瓶中则漆黑如墨。
“此乃‘羁縻丸’。”成慎的声音低沉下去,“出自萨满秘法,黑为毒,赤为解。服此黑色毒丸,三日内,如坠烈焰地狱,周身肌肤寸寸皲裂,鳞甲破体而出,痛彻骨髓,生不如死,唯赤色药丸可解,然此解药极难制备,此为世间仅存,一并呈上。”
宇文赟迟疑地拿起药瓶,凑到面前嗅了嗅,黑丸散发着不祥的甜腥,红丸则是浓烈的硫磺气味。
“自今日始,臣必依殿下之意录报,面圣之期则当面服此毒丸,若臣所奏之言有半字虚妄,或违逆殿下心意……”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决绝,“殿下只需拒赐解药,臣便身堕无间地狱,受尽鳞甲穿身、烈火焚心之苦,形神俱灭。”
宇文赟将信将疑,将瓶中黑色药丸倒于掌心,那药丸触手冰凉。
“仅有十丸?”
“十丸服尽,想必殿下已登临至尊之位。届时,殿下君临天下,乾坤独断,自然不再需此等微末伎俩羁縻于臣。臣之生死,亦无关紧要了。”
宇文赟一听此言脑中轰然炸响!他不顾臀背撕裂般的剧痛,惊骇地四顾张望,压低的声音怒喝:“大胆!你……胆敢出此悖逆之言!”
成慎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殿下,臣出此大逆之言,已是死罪。殿下此刻便可取臣性命,又何必再疑小人存心试探?”他的目光坦荡,带着一丝引颈就戮的平静。
殿内死寂如墓。宇文赟死死盯住成慎近在咫尺、平静得近乎妖异的脸,缓缓在成慎摊开的手掌中放上一粒药丸,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又放了一粒,第三粒!
成慎没有丝毫停顿,仰头,喉结滚动,将散发着死亡甜香的药丸,缓缓地咽了下去。
殿内死寂。宇文赟死死盯着他,眼珠几乎要瞪出眶外。
突然,成慎的身体猛地一颤!紧接着,剧烈的颤抖如同电流般席卷全身!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沁出豆大的冷汗,翳下的瞳孔骤然收缩,一层云翳裂开后赫然是一双淡黄色的竖瞳!
在宇文赟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成慎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皮肤下,生出一片片细密、坚硬、闪烁着青黑色金属幽光的鳞片,麟片越长越大渐渐布满全身!
“咝——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嚎终于冲破成慎紧咬的牙关!他蜷缩着倒在地上,身体因无法忍受的剧痛而疯狂地痉挛、扭曲!清俊的面容因极致的痛苦而狰狞变形,汗水瞬间浸透雪白的衣衫,紧贴在他剧烈起伏的身体上。
“解……解药……殿下……求……求……”
他艰难地向宇文赟的方向伸出手,五指痉挛着抓挠全身,
宇文赟看着地上的“摘星仙”目眦迸裂,痛苦翻滚,狂喜,直待他被折磨的昏厥后才将红色的药丸喂进他口中。片刻之后,成慎剧烈的痉挛渐渐平息,身上那些恐怖暴突的鳞片也如同退潮般缓缓隐没回皮肤之下,只留下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和淋漓的冷汗,整个人如同被抽去所有骨头的蛇,瘫软在地,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宇文赟眼中最后一丝疑虑终于被打消了,掌控他人生死的的巨大快感,让他浑身血液都为之沸腾!他狂笑着,将红色解药尽数投入火盆。
“哈哈!如今唯一的解药没了,这下你只能为我所用了!”
瘫软在地上的成慎闭着眼睛,一滴眼泪哀叹自己的命运,从始至终,他也不过是他们父子相互猜忌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