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敬回到府衙的时候,正好碰上谢君乘出来,忙收拾好灰头土脸的神态行礼。
谢君乘知道余敬在恼什么,这人和康王一样的想法,等着回京以后得到封赏,才花诸多心思和这一堆死尸共处这么多天。谁曾想皇命朝令夕改,做了这么多如今竟派不上用场了,余敬还得立刻处理好这些,跟康王一同入京。
谢君乘只夸了他几句苦劳,就放走一肚子憋屈的余知州。
青尧撇着嘴说:“公子难得不趁机揶揄他几句,算他今天命好。”
“他肯定在康王那里也受了气,本公子今日兴致好。”谢君乘挑起一角车帘,忽觉深秋将过,寒意更浓,“更何况,回京路上,那一位还需要他安排照料,何必再让他不痛快。”
“公子能提点他小心办事就好。我发现,原先在余大人后边跑腿的那个,之后都不见了踪影。”
谢君乘往青尧那一脸得意泼了一盆冷水:“我也有一事需要你去跑腿,若办不好,你和他的下场一样。”
青尧顿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康王不想张扬,又要藏好她,我不便见得太多,坏了康王的好事。这一路上,你,替我多去瞧瞧。”
青尧确定那折扇是指着自己,也知道那个“她”是何方神圣,心情复杂。
严霜覆秋暮,凉意催人行。京郊驿站迎来这队杀意森森的人马时,洛京已卷起初冬的冷风。
谢君乘刚从马车下来,一人跑上来大声喊着“子虞”,扑得谢君乘险些站不稳。
来人一身暗红常服,浑身散开一股世家子弟常用的熏香,尤其刻意。谢君乘却从那个满怀的拥抱中闻到宿醉之后的残余酒味和脂粉香。
此人正是刑部尚书陆仪的次子陆庭越。
谢君乘嘲讽他:“你接风就接风,何必在我身上费这些哄姑娘家的心思?”
陆庭越身旁站着另一位俊朗公子,是副都御使元铮之子元鹤。因独自骑马出城,一身玄青色窄袖长衫更显清闲,不似陆庭越这般规整。
元鹤看到谢君乘真的毫发无损地回来,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只伸手拍了拍谢君乘的肩膀,将眼中的担忧化在潇洒笑意中,说:“你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我和绪恒都觉得整个洛京没了意思,可牵挂得很。知道你差不多到,他早几日就在牡丹坊定下包厢了。”
陆庭越深以为然,又伸手揽过谢君乘:“好东西还得有兄弟在,才够意思。子虞,牡丹坊来了几个新人,排新曲子,那是一个赏心悦目。我特意等你回来,一起过去欣赏好东西。”
京城两大青楼平分秋色,牡丹坊的曲艺堪称一绝,香玉阁凭舞姿动人心扉。
谢君乘顿时来了劲,侧头看着色心毕露的陆庭越,二人相视大笑。他把目光转向元鹤,问:“煜宁,你能来?”
元鹤向来爱这些对酒当歌,吟诗作曲的事情,三人往日多是一同出入。谢君乘这一问,除了因为元鹤平日的作风,还因为元鹤父子二人向来不对头。谢君乘记得当日离京之前,两个好友前来相送,元鹤就因为和元铮吵了一架,险些没赶上来。
元鹤张了张嘴,陆庭越就将话抢过来,说:“你不知道,煜宁如今本事大着,已经搬出来住了,不必日日对着那个只知参人训人的御史老爹,没人管得住他,咱兄弟三人今晚定要玩个尽兴。”
谢君乘心里忖度,看来不能借元鹤绕开这个洗尘接风,便悄悄朝身后勾了勾扇子。
青尧看到暗号,三两步挡在三个公子哥的面前,随口乱扯几句“康王要找、皇上要见”就把谢君乘摘出来了。
谢君乘假装无奈地安慰道:“好东西等一等才有意思,等我回府安顿好,有的是快活时日。”
陆庭越忍了几日的兴致被一盆冷水浇下来,戳着谢君乘的肩,“你出去这一趟可不一样了,不比我们这些正儿八经的富贵闲人,到底还是顶着半个皇子的头衔。”
“你不必这么笑我,我志不在建功立业,只想混日子。”谢君乘故意凑到陆庭越耳边说:“功劳全让康王拿去,我半分不想沾这浑水。”
陆庭越又被挑起一点兴致,问:“怎么?我听闻锦衣卫死得顺当,莫非这里头还有文章?”
后边将要来到的马车里安置了江澜,马车外是一圈康王府的亲兵。赵庆瑨这一路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时常借着和余敬谈事,与江澜拉开距离,给谢君乘制造了接近的机会。
谢君乘故意回头看了看,康王的车驾还没到。京郊的朔风拨动车帘,他甚至感觉到从车里投过来的一抹冷意。
谢君乘示意两人凑近些,说:“殿下神机妙算,一出手就把他们收拾了,我一个纨绔可不敢跟着去搅和。”
陆庭越转了转眼睛,仿佛梳理出来什么头绪,说:“二殿下劳苦功高,三殿下……可落于下风了。”
荣和帝赵启膝下四子,长子赵庆琅不受待见,长年领兵镇守西北,年仅三岁的皇四子赵庆璇是荣和帝老来得子的掌上宝。东宫之位一直在二皇子赵庆瑨和三皇子赵庆瑜之间争得水深火热。
谢君乘猜着火候差不多,摇头晃脑一番,说:“我最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明早入宫咱们自见分晓。”
陆庭越本有闲职挂着,和励安侯交好,还挨着个尚书父亲,本可以站边上听个热闹,往日一直嫌那群人吵来吵去烦得很就极少去。
但如今不同往日。他不容置疑道:“明早见。”
谢君乘刚好借余光看到江澜的马车茶将到眼前,扯了一把陆庭越的衣领。
风掀起车帘,车厢内的人似有感应,缓缓抬眼看过来,与陆庭越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冲在一起。
这一眼可不得了,陆庭越看得惊心动魄,整个人定在原地,由着衣领被谢君乘扯得七拐八歪也浑然不觉。从前在什么坊什么楼什么阁看过的姐儿在这一刻都成了望尘莫及。
寒风吹过,陆庭越的眼神还死死跟着马车,刚才的惊鸿一瞥如梦一般消散。他从梦里醒来,握着谢君乘刚才扯他的手:“有这样的绝色带回来,你方才怎么不说?”
谢君乘没答话。
陆庭越当是逮住谢君乘这一下心虚,指着他的鼻子说:“哦……离京一个多月了,回来都不与我去听曲。你的正经事原来在这里。”
谢君乘的眼神去到那停下来的马车上,含糊不清地说:“我正经事在哪里又如何?你没看跟着她的都什么人?”
陆庭越只知道认美人,哪知道什么来头,还是元鹤反应得快,低声说话的时候更显得事情又神秘又诱惑:“看那衣衫行头,是康王府的人。”
陆庭越脑子里一团乱,本还想等一会儿给康王问个安混混眼熟,可现在又只想赶紧回府,把听到看到的都和陆仪说说。
“明早入宫,我……还得回府早做准备,兄弟,改日我再安排最好的局给你们补上。”陆庭越正手忙脚乱地要上自己的马车,正好那能勾魂的马车有了动静。
江澜已用轻纱覆面,从马车下来。从陆庭越这里看过去,佳人背影纤瘦,衣裳又薄,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叫人好一番心疼。
谢君乘在陆庭越又心猿意马的时候,给青尧使了个眼色,青尧憋着一抹坏笑,将手里的石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弹射到陆庭越前面的马屁股上。
马儿陡然惊起往前奔去,车夫险些控不住,陆庭越在自己的嚎叫声里捡回了魂魄。
江澜已经入了驿站。谢君乘回头看着一身朴素常服的元鹤,堂堂副都御使的儿子,对比陆庭越那一身金贵公子的行头实在逊色了些。
谢君乘想问什么,话到嘴边还是成了不正经的模样,说:“本公子有皇上养着,侯府让你蹭一口饭还是没问题的。”
“蹭饭我可不会客气,随时上门。”元鹤这会儿才将话说明白些:“我爹好像攒了些东西,和锦衣卫出逃前那桩冤案有关,明天大概要一并发作。”
他又摇了摇头:“那样闹哄哄的场面,我听了真会做噩梦。”
他素来不喜欢身边跟着人伺候,出门只偶尔带个护卫,还纯纯因为母亲知道御史容易得罪人,一哭二闹地才让元鹤答应带着。但今日落脚京郊的人非比寻常,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在这时候犯浑,元鹤理直气壮地甩了护卫,骑马扬长而去。
青尧盯着元鹤驾马疾驰的方向,和刚才陆庭越哀嚎着回城的方向分明相反,自言自语道:“元公子不回城……哦,又上山跑马去了?”
谢君乘说:“煜宁和元大人闹的脾气大了,他看着是搬出来清净逍遥,心里肯定也不痛快,要趁着没有人跟,去疯跑一阵子。”
青尧看谢君乘若有所思,说:“公子,方才元公子提的那桩冤案,要不要去问问江姑娘?她也许知晓一些。”
谢君乘浑不在意,“她知不知又如何?这案子若真的另有文章,尚且不知对谁帮得上忙。”
锦衣卫在荣和八年才正式建立,到如今覆灭才短短十年。此前本已在风口浪尖处,李魏荣正面临皇上质疑和各方弹劾,朝中早就闹得沸沸扬扬要裁撤。偏偏这个时候,李魏荣又办了一桩冤案,致使一个正声名鹊起的进士死在诏狱。
李魏荣抵死不认,荣和帝才铁了心下旨将一干人等收监查办。
谢君乘想,江澜藏了盘算的波澜不惊里面,总不会只下注了康王和他励安侯。既然是刘昆推他出来追杀锦衣卫,那刘昆会不会是她的底牌?